第二次阅读《约翰·克利斯朵夫》,又一次感受到生命厚重的渲染和灵魂冲洗的力量。你确实无法把这本书当成一个艺术家的传记去看,因为它那史诗般的沉淀隽永与延展,因为那英雄式的精神世界,更因为那大江大河式的音乐与人生。
大地的孩子
小时候的克利斯朵夫是一个静不下来的孩子,他好像预知了自己生命中即将开始的痛苦生涯,他唯一能疗治自己的是家边莱茵河的涛声和教堂的钟声,那富有节奏感的美妙声音像音乐一样消除他在黑暗中的恐惧,他忘却了父母的拳头,忘却了被侮辱的自尊,他跟着涛声和钟声自由而快乐地奔流、回旋,卷入了音乐的怀抱,看到了暗夜里的幸福与光明。
克利斯朵夫的爷爷米希尔发现了他的音乐天才,当老人把孩子无意间哼唱的曲子谱成《童年遣兴》时;当老人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音乐是人间最美最高尚的艺术,是安慰苍生为人类增光的艺术时;当老人把最著名的音乐家阿斯莱介绍给孙子的时候,克利斯朵夫觉得为这样的艺术吃苦是值得的,他甚至有了创作的欲望,有了成功的念头。
英雄的念头很好地散发了克利斯朵夫那过剩的精力和不知疲倦的热情,他创作了一堆自以为傲的被爷爷极度赞赏的音乐,可是这些音乐在高脱弗烈特舅舅那全都是无意义的音符,高脱弗烈特舅舅认为跳跃的阳光、流动的河流、空阔的草原、闪烁的星辰和恬静的天空才算是真正的音乐,才算是上帝的音乐。从高脱弗烈特舅舅那里,克利斯朵夫终于明白音乐是在外边,是新鲜的,是真诚的。他不再为创作而创作,不再为教人佩服而写作,他爱上了自然,在月夜里虔诚地去听,把所见所感全部化为音乐,一切都是音乐,心中全是音乐。
克利斯朵夫的童年是不幸的,生活贫困、受人欺侮、养家糊口。但同时他又是那么的幸运,他有及时发现他天赋并培养他的爷爷,他有彷徨时为他指点迷津的舅舅,他们使他在音乐路途上少走了很多弯路,并且养成了纯正的音乐鉴赏品味。更重要的是,他有奔腾的莱茵河,使他的生命与精神得到充沛的哺育与滋养。
丰满的生命
年轻的克利斯朵夫并没有成为受人欢迎的英雄。家庭的变故、逼仄的环境、艺术的谎言使得他的精神受到极大的伤害,羁绁之下,自由的价值、胜利的念头越发在心中燃烧,天真冲动的天性使得他像唐吉诃德一样挥舞着长矛,横冲直撞,肆无忌惮,逞着青年人的过激与充沛的精力,征讨言之无物的音乐,抨击成就斐然的艺术前辈,揭发民族的矫情与狭隘,凡是不被自己认可的东西统统否定掉,与当地的公爵对着干,使自己成为居住小城的公敌,把自己的精神暴露在外面,使之受了重伤却又无力保护。
克利斯朵夫青年成长的途程简直就是一段混沌、骚乱的历史。尚未成形的艺术天才想要征服精神世界,却连物质世界也被迫放弃,既然不能向卑下的情操屈服,丧失了一切物质依傍的克利斯朵夫只能选择了逃离。而且乡土于他太窄了,一种流浪的本能已经像大河似的在克利斯朵夫胸中觉醒,大地的孩子已经化身为扑向光明的太阳之子。
逃到梦想中的法国,克利斯朵夫并没有找到归宿感,他遇到了跟德国同样的问题,于是骚乱的精神依旧受到放逐,但不同的是,克利斯朵夫开始学会用心灵代替民族去思考,特别是当他在好朋友奥里维的影响之下看到法国被掩盖在民众之间的真正的艺术,以及法国人坚强乐观的性格时,他才发觉自己曾经对德国以及德国音乐的苛刻。天才的艺术家往往会有一种天生的本能,把周围的伟大吸引过来而使自己更伟大。克利斯朵夫依然独立不羁,依然强烈粗犷,却在不断地自拔与更新,他不再消耗自己的生命力,而是更多地把它奉献给最高尚最完美的东西:伟大仁慈心灵的音乐,上帝的音乐。
从偏狂到清明,从战斗到平和,从本能到智慧,克利斯朵夫达到了生命的最高境界,澄明高远。他把意大利当成心灵的归宿,那里有阳光绚丽的地中海,更有他深邃的爱情葛拉齐亚。不再对抗世界的克利斯朵夫与柔和光明的葛拉齐亚,他们的相遇是那样的温和恬静,他们的永别让岁月忧伤,浩荡的江流咏叹着友谊与纯洁爱情的悲歌,在静寂中怒吼着宏大的生命。
发光的灵魂
克利斯朵夫的好朋友奥里维说,一个人对于别人的影响,决非靠语言完成,而是靠精神完成的,有一种人能够用目光举动和清明的心境在周围散布出一种恬静的令人苏慰的气息。我一直认为这句话是说给克利斯朵夫的,因为他走到哪都不知不觉的留下一点内心的光。
在他身旁,在他一个屋子里面,或者他从未见过的人,也在无意中慢慢地感受到他的嘉惠于人的光辉。奥里维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孤僻,有音乐天赋,不受拘束,同时又那么虚弱清明,而克利斯朵夫的暴烈充沛似乎天生就是为了感染奥里维,赋予他健康力量和敢于反抗的精神。
他也影响着安多纳德,这个陌生羞怯苍白的法国女子,他在她凄凉的心里投下了一道朦胧的光,如同地狱里的微光,他一出现,她枯死的心血马上沸腾起来,哪怕在暗夜里擦肩而过,也有一种神秘的同情与共鸣。
克利斯朵夫的英雄式的激情感染了病重的老苏兹,使他一扫孤独,燃起了生活的热情,虽然这过了头的热情后来断送了他的命;他让死了女儿的被悲伤淹没的奚尔曼太太苏醒了生活与爱的本能。克利斯朵夫的乐天主义还感染了工程师,使他不再那么无精打采,对于久已放弃的研究工作重新拾起了兴趣。他强迫神甫加入活人的队伍,他让孤独的孩子们一起玩耍,他竭力扫荡麻痹的状态,唤醒无法振作的人,使他们热情朝气,敢于有自己的思想。
克利斯朵夫身上自有一种吸引人的东西,那是纯洁与狷介,我一直觉得这是自然赋予他的神奇魅力,并且已经渗透到他的血肉。而同样来自自然的孩子葛拉齐亚、安多纳德对他深深的爱恋与信任未必不是自然的力量。
克利斯朵夫发光的灵魂像一道激流,带着一种扫荡与毁灭的力量,而两岸留下的是一片簇新的鲜花。
克利斯朵夫的生命像一条大河,昼夜不停地流动变化,如果有一种力量威胁着它,它会不顾一切地低头直撞过去,显示出猛烈的气势,而且它决不会停止脚步。同时这条河流积聚了长时期的力量,把两岸的思想吸收以后,不断地纠正错误,克服偏见,扩大心胸,使纯洁强壮的心灵变得更纯洁更强壮,它将继续向汪洋大海出发,流向了真理与灵魂的归宿,从荆棘走向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