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昏沉的午后,我斜躺在床上看书,倦意一波波涌来,勉强支撑了一会儿,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慵懒的睡去。
梦中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地方,重庆万州区王家坡一栋老居民小区里。光线灰暗,房屋逼仄,简单的一室一厅,一个能放一张单人床的储物室和一个卫生间。窗外是农贸市场,窄窄的街道两边全是摊位。卖菜的、卖水果的、卖鱼鲜的、卖卤菜凉拌菜的,卖衣服的、卖鞋袜的、卖五金杂货的,干洗店、网吧、台球厅、茶楼……满满的市井生活气息,即热闹又嘈杂。
这间房子是我为父亲租住的。当时母亲已经到城市里打工,父亲一个在家耕种庄稼。我和哥哥都各有各的生活。心里一直有一种紧迫感,就是想让父亲好好出来耍几年。为了送我们读书,父亲是磨骨头拼血汗的撑出来的。由于常年的劳累加上饮食的节俭,父亲早就落下了一身的毛病。
耳边时时响起“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这句话,于是先斩后奏租下了房子,收拾停当了,才告诉父亲。父亲把家里的粮食牲畜安排妥帖了,就是在这样不冷不热的季节来到城里的。
常年呆在山里,空气干净凛冽,父亲闻不惯浑浊混合着汽油味的空气。好在父亲热情好客,身边很快就聚集了一群朋友。那个冬天,劳动惯了的他闲下来了更怕冷,我在重百商场给他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件羽绒服。
很多时候父亲都是一个人生活。母亲有假的时候才回来住几天。我去看他,会给他买一些吃的,穿的,却很少能陪他。直到两年后,我的人生突然陷入困境,搬回来住在小杂物间里,多年来父女才真正的共处一室。
那是我人生的最低谷,天空是灰色的,我看不到光亮。站在高高的窗台边,看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却感受不到自己生命鲜活的颜色。悲观的我,多次想纵身一跃,从此一了百了。不经意间回头,触碰到父亲悲伤的让人心碎的眼神。突然为自己的懦弱而惭愧。
当我在夜里轻声啜泣的时候,我知道黑夜里也有一双眼睛在陪着我无声泪流。当我在网吧里看书写日记的时候,我知道门口的电线杆下父亲若隐若现的影子。到我有勇气开口诉说自己的痛苦和绝望时,父亲默默的充当着随叫随到的负面情绪垃圾桶。
我终于在父亲骨瘦如柴、头发大把大把掉落后,彻底的惊醒。为自己的自私充满了自责。此刻才明白父爱如山,爱得无言而深沉。多年来疏远的心终于靠在了一起。
傍晚时分,我们父女俩静静的坐在长江边,看江南新区在半山坡闪烁的万家灯火。暮色中,江边还有浆洗衣服的女人,用槌衣棒笃笃的敲着,或者牵住一角,把其它的部分撒向宽阔的江面,让水流肆意冲刷。娱乐船停在江里,揽绳拴在堤坎上,在岸和船之间架着木质的跳板。夜还没有完全入港,船上已是灯火阑珊,霓虹绚烂。
浩浩荡荡的江面异常开阔,人的心境也开阔起来。父亲从他自身的坎坷际遇说起,再折射到我目前的处境,非常理性的分析存在的问题,积极寻求正确的解决方案。盘旋在我心底挥之不去的阴霾,实际上也不过是普天之下的男女都会遇到的问题。
那个苍老的泥腿子,被时时轻视的父亲,脑袋里原来还装着这么多的故事和道理。残酷的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勇敢的与现实和解是最大的学问。多少个黄昏,我们漫步在体育馆下面的广场上,当夜深的时候,我们一路捡拾路边遗弃的矿泉水瓶,心低到尘埃里,享受着久违的平静和快乐。
一年后我恢复了战斗力,决定带着父亲来到四川,重新起航。我很快投入了新生活,父亲却像一颗老树一样,被迫背井离乡,水土不服,一直在成渝两地辗转。等我打下基础,安居乐业,准备让他好好稳定下来享享清福的时候,父亲却被百病缠身,病入膏肓。
没有想到当年时常响在耳边的那句话变成了现实,一语成箴。由于自身的困顿和疏忽,让及时行孝变成了一句空话。父亲走的头一年还在穿那件掉了拉链却舍不得花二十元换的羽绒服,那是他此生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羽绒服。那年春天给他买的唯一两套百元以上的西服套装,到死时还有一套竟然还没有怎么穿。
我在处理父亲后事时,看着他朴素的生前之物,心疼的缩成一团,疯狂的抽搐。想着他曾经给予我的无私付出和关爱,悔恨得无法自拔。心里只祈求来生的来生,我们的身份交换,让我来好好爱他。
醒来恍惚,不知身在何处。窗外桂花飘香,凉风送爽。多年前的情景依稀在梦里,却活生生的仿佛在昨天。楼下的快递还没有去拿,那是公司寄来的月饼。在这个即将到来的中秋月圆,阖家团圆的时候出现的梦,把我拉回到久远的回忆里,醒来徒增惆怅和伤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过是世人的奢望罢了。月圆人未圆,这已经是我永生的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