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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谁还没个梦想。否则,和一条臭咸鱼有什么区别。你说是吧,兄弟?川随后甩了甩他飘逸的粟棕色长发。我后来才知道,我和川几乎前后脚来到这个偏僻而落寞的古镇,那时还没开发。川说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有一种相识恨晚的感觉。如果放在古代,我们必须是斩鸡头喝血酒的那种。我不知道他的话语中有多少虚构艺术的成分,就像我一直努力写的、却不入编辑们法眼的小说。但就冲开头他的那句话,我的确不该怀疑他的伟大梦想:他会创作出一幅惊世之作,就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和梵高的向日葵,徐悲鸿的马和齐白石的虾。迟早,兄弟,你就瞧好吧,或许就在明天,这谁又能说得准呢。一天,他扳着我的肩膀,十分笃定告诉我。只是我很少见他在这个古木参天、溪水潺湲的古镇写生。当然,这不能说明什么,勤奋并不是一个真正艺术家的必备素质。而这却让我异常尴尬与郁闷。
玲打电话说,再过几天就放假了,她先来看我再回家,也让我等着。一想到玲,一想到她小鹿似的蹦蹦跳跳的到来,我干瘪的心里顿时鼓胀起来。然而接下来她的话像根针直刺过来:你的小说写得怎样了?我不由颤抖了一下,含糊了一句便挂断电话。
我也不想只是条咸鱼,我要完成一部可以惊世骇俗的杰作,也许这就是我吸引川的地方。城市的灯红酒绿大概使我无法静下心来,三月的暖阳下我告诉怀里的玲,我要暂时离开眼前的城市去乡下。她沉默了一下,转身紧紧抱着我,耳朵贴着我的心窝。她应该能听到一颗心为文学而跳动,当时我想。于是我独自一人悄然来了这个“而无车马喧”的地方。三四个月了,我让自己失望了,我依旧写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东西,手稿上只有一个又粗又深的标题和洇染的墨痕。无数零碎的文字和光怪陆离的片段在脑海里忽隐忽现,起伏不定,宛如老家夏日夜晚明暗交替的飞虫。我跳起来想抓住它们,然而手心里是满满的虚空。
我有时觉得自己病了,川也说我有问题。整个把自己关在屋里,像个囚徒,灵感怎么会来敲门呢?应该像他那样,心怀执念却不被执念所困,在城市与乡间随意游走,放空自己,该吃吃该喝喝,这样才能激活创作的细胞。但凡世上的伟大艺术品,多是在这种状态下诞生的。不信,你去问达芬奇,去问范曾。于是他三番五次、三番五次地邀请我去他那放松——喝酒打牌。只是他的慷慨与盛情一直被我无情地拒绝,他后来像是死心了,也不叫我了,更因为这里并不缺喝酒打牌的人。川,你的创作灵感有了吗?我试着问他,他那时正和一帮未来的艺术家们尽兴,面红耳赤,没理我。我想他大概是没听见或没空吧,不能怪他。或者他的灵感正在赶来的路上。
玲来了,一身淡粉色过膝呢大衣,显得她身材匀称脖子修长。这儿真不好找,她给我带来了一杯带着体温的咖啡。这么长时间想我了没?快说快说!她脱下大衣,胸部高耸挺拔,两条胳膊水蛇似的环绕着我的脖子。我低下头像小兽似的不停蹭着她的被古镇阴冷的风吹红的脸,吻上她柔软滚烫的唇。她闭着眼睛,身体扭动,轻轻哼岀声。身体们顺势滚到床上,我那单薄的床猝不及防,呻吟了一声。玲的手慢慢探了下去,下去……然而我能感觉到身体某个部分没有动静,似乎不为所动。
可能是你这些日子压力太大了,不过别担心,身心放松些,一切会好的!玲起身,大概看到我的恼怒与悲伤,我去给你做饭去,说你想吃什么?我点点头,没有起来,就斜躺着看着忙碌的、身材凹凸有致的玲。玲也许说得对,我可能真需要像川那样才是。
川竟然来了,在我们即将动筷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川笑嘻嘻,一屁股坐在桌前,一点不客气。这是玲吧,刚子提过你,只是没想到这么漂亮,简直亮瞎我的一双狗眼!玲,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影星高圆圆……川在玲面前油嘴滑舌起来,说实话,我对他这个十分不感冒,尤其现在。刚子,讲讲你小子是如何勾引玲这么靓的女生上了你的贼船的?川夹起一根绿油油的蒜蓉生菜。显然,桌上的二盘菜堵不住他那张骚动不安的嘴。
其实,我和玲的故事没有什么稀奇。我平时喜欢写一些豆腐块文章,在自己那么点虚荣心驱使下,便试着向校报投稿。一天,一个女生电话主动约我图书馆见面,说她是校报助理编辑,觉得我的文章有味道,有文痞王小波之遗风。她说她是王小波的粉丝。我顿时受宠若惊,与她见了面,她便是玲,新闻传媒专业的。于是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她成了我小说的第一个读者。在她的大力协助下,我的文章时常见诸报端,我们顺理成章成了男女朋友。我的小说也有了原型,尤其是男女间那点床笫之欢。玲说我越来越像王小波了,我有些膨胀了,开始不满足于校报和市报的小天地,开始向全国性的报刊投稿。然而骨感的现实是:一次次的冰水浇头盖脸,一次次废寝忘食的稿件石沉大海。玲握起拳头鼓励我不要灰心,要相信自己,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至少她那时认为我是块金子,不是石头,我后来想。
川走之前彬彬有礼地说,希望有机会可以为玲画一幅人物肖像画,希望她不要拒绝。如果可以,他将十分荣幸。玲不知该如何回应,笑着看着我,像在征求我的意见。然而我什么也没说。是不是由于当时我的一言不发才出现后来的那一幕呢?没有人可以告诉我。
我们出去走一走吧,听说这里有个月沼很美。川揺摇晃晃走后,玲轻声地说。月沼,镇中心一个半圆型水池,明代时在当地一个胡姓妇人的主持下挖掘的,所以好像还有一个美丽动人的爱情传说,具体内容我说不上来。我也只知道这些,因为仅去过一次,还是刚来时。所以玲挽着我的胳膊问我时,我只能告诉她以上干巴巴的那些,如果想知道详情,自己可以去网上査。玲抬头瞟了我一眼,好像有些失望,慢慢松开她的胳膊,走在我后面。月沼那时没什么人,平时似乎也没有,倒有几只白色水鸟或鸭子在池中悠闲地漂来漂去。我和玲绕着月沼走了一圈,二圈,三圈…天晚了,有点冷,我们还是回去吧,玲抱着胳膊说。我点点头,没说话。我那时应该过去揽过她的肩才对,可我没有,为什么没有呢?我后来一直想。
回到出租房,我们简单梳洗后就睡下了。玲说裸睡有利于身心放松,人不能像弹簧一样紧绷着,否则会断掉。我听了她的话,将自己剥得一丝不挂。她也是。黑夜从四面八方漫延上来。两个身体又贴在一起。
刚子,再过一个月就半年了,无论你的小说写得怎样,我们都回城里好不好?被窝里,玲的头轻轻抵着我的下巴,痒痒的。
玲,你觉得我能写出像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那样震撼人心的小说吗?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向她抛出问题。
能,肯定能。只是——我们先不讨论这个。她的呼吸开始加重,身体向后挪了挪,给胳膊腾出一定活动的空间。
只是什么?我试图阻止她的手。
只是,大概,世上只有一个王小波,就像只有一个鲁迅、一个托尔斯泰一样。同样,也只有一个你身边可爱的玲子。她的手滑过我的腹部,继续向下游走。我抓住她柔软无骨的手。她试图挣脱,但没有成功。我只是想让她感受我指间的力量与温暖。她还是挣脱了,然后把身体翻转过去了,把她光溜水滑的脊背留给了我。
她低微、有节奏的鼾声爬进我的耳膜。我睡不着,看着黑夜的沼泽将我慢慢吞没。没有人救我,是我一步步走进去的。我想动,却手脚不听使唤,动弹不得。我不知自己什么时候醒的,被窝凉了,玲已不在身边。我以为她出去方便去了,直到看到桌上手稿那一行秀丽的字:我走了。我昨晚其实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现在还爱我吗?
如果她昨晚直面问我,我该如何回答呢?我告诉她我一直爱着她,可她会相信吗?川也过来说看见玲走了,他还送了她一程。小别胜新婚,为什么这么着急走?我们是大别,我告诉他。大别——山?你们来自革命老区?川有点吃惊。
然后我病了,真的病了,高烧一度昏迷。多亏了川的扶危济困,我才逃过一劫。患难见真情,我认定川是我一生的兄弟。他哈哈一笑,说见外了,说以后他万一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希望我别介意。你能有什么坏心思?如果是助你的理想实现,我愿意牺牲一切包括我自己,我笑着说。他应该十分感动。
学校来通知了,托人带来的,要求我必须尽快返校完成余下学业,否则不予毕业。我呆在这里已经快大半年了,我也没有达成自己的心愿,完成一部惊世骇俗的作品。我可能的确应该回去了。玲后来又来了一次,匆匆又走了,我们什么也没做,就站着闲聊了几句,像路人似的。我不知道她来的意义是什么,应该是顺路吧。她告诉我,她现在很忙,忙着实习,忙着论文,还有校报工作。她说她的工作有着落了,大概率在省报业集团工作。她也希望我可以早点回去,饭碗毕竟是立身之本。我懂,政治书上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可人又不能只为活着而活着,这句话政治书上没有。
我还是回去了,此地不留爷,古镇也终于要搞开发了。中国虽大,现在似乎找不到一个可以放书桌的地方了。
我决定先去看看川,他早离开了。临走前他告诉我他城里的居住地址,还不止一处。如果不想住校,可以住在他那,主打一个安静,还给我其中一处的钥匙。这个家伙,玩的是狡兔三窟还是妥妥的富二代?
门口收拾的干净整洁。我试着把银色钥匙插进锁孔一拧,门竟然开了,当时是上午八九点的样子。然后我看到了门边支起的画板,看到沙发上一堆凌乱的衣服,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我呆住了,他们也呆住了。六只眼睛视线混乱,一时无法安放,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打扰了!我弯了下腰,退了出去。
川后来打电话说不知道我要来。他说他当时在给玲画人物肖像,就是电影《泰坦尼克号》中杰克给露丝人体素描的那种。当时他真的灵感乍现,就不管不顾了。最后他问我他说的这一切我相信吗?我说我信,然后是沉默,然后是挂断电话。
一个月后,川喜气洋洋又给我打电话。他说他的画作《玉女》大获成功,备受专家一致好评。他近期在准备个人画展,届时还将拍卖他的杰作,还有其他活动。他十分希望我可以参加,因为他一直把我当兄弟。恭喜你和你的杰作!我说。
那幅画拍了多少钱我不知道,因为我提前悄然离开了,在川的爸爸——省报业集团的老总满面春风地为他儿子川隆重颁奖前。玲没给我打电话,我曾主动给她打过,但没人接听。其实我只想跟她说:谢谢你曾爱过我,只要你开心就好。还有她知不知道我现在已不写小说了呢?以后也不会写了,什么都不写了。以前的稿子也被我付之一炬,变成一缕青烟随风飘散。
不过这样也挺好,是的,挺好。我对着头顶一片天空笑了,好久没这样笑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