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几年前的一部老片子《百鸟朝凤》,以前没看是因为对所谓情怀和文艺不感冒。
我宁愿去看纯粹搞笑让人轻松易忘的烂片,或者去看纯剧情、纯动画但看完却觉得额外有点啥的影片。
《百鸟朝凤》没有大腕儿,没有矛盾冲突,没有叙事技巧。但偏偏就是这样,使我从一开始的不情愿,到现在想迫切地写点什么。
影片一开始展现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农村的生活场景,一下子唤起童年时期的生活回忆。这种乡土中国的回忆,以后恐怕也要断绝了。有一次我训斥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他很惊讶地看着我:“难道你见过?”我说,我不仅见过猪跑,还见过它跳,见过它跨栏——我们家养过的一头大年猪,饿极了就疯狂地跨过猪栏,满院子找吃的。实际上,在收到大学通知书的前一天,我还和爸爸顶着八月的炎热在山坡上扯野菜喂猪。小时候最难忘最神秘的回忆,就是趴在高高的猪圈墙上彻夜不睡,看老母猪生小猪。在接下来一个多月,这些粉嘟嘟的小猪都会呼啦啦地咬着我的裤脚跟我跑进跑出。我出嫁前几天,家里杀猪办酒席,在抓猪过程中爸爸的一只手掌被钉子钉得血肉模糊。
生活,无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是鲜活水嫩的。为什么非要为某些东西熬得油尽灯枯,一家人、几代人都跟着受累?也许,这是个矛盾,没有这些人对自己的苦熬与死磕,我们哪里知道世上还有诗和远方这种东西?我们自诩为万物灵长的人类社会,人心、道德、良知这些虚渺之物该谁评判和彰显?要是人人都能随心所欲地享用“百鸟朝凤”,我们的社会跟野兽群体有何两样?
因此,总要有这样一小撮人,他们经由对某种职业或物品的热爱进而上升到信仰守护的高度。伟大吗?当然伟大。任何东西,上升到信仰的高度,都会让人产生敬畏之心,守护之人会受到尊重和敬仰。卞和献璧,忍着被砍去双脚的苦痛和屈辱,仍然泣血进献,历经三代君王,终得赏识。和氏璧之贵,岂止宝物本身?这份坚信和坚持,在小说《芈月传》中,对年幼的芈月产生了不小的心灵震荡。“楚无以为宝,唯善以为宝”。应该再加上一句:唯坚守以为宝。
坚守某样东西坚守某种价值,是让人肃然起敬的。在文学世界,焦三爷的同类不少。《穆斯林的葬礼》中的韩子奇,自从小时候在玉器行瞥了一眼精美的玉器,从此痴迷一生。玉,给他带来过荣耀和财富,也带来了灭顶之灾。其实,小说中还有一个隐身的角色,那是英国玉器商人亨特的父亲。亨特亲眼目睹父亲一生为玉所累,不愿过这类生活,所以他成了一位现世享乐主义者。玉石,只是他的商品而已。
在莫言的《檀香刑》中,同样有一位对自己的职业上升到信仰追求高度的人——刽子手赵甲。整部小说其实就是讲述这位满清最后一位刽子手的职业尊严、职业操守以及如何完美而艺术地执行这一伟大刑罚的过程。赵甲身上表现出来的匠人精神以及对职业的自豪和尊严,几乎也上升到的“道“的高度。然而,莫言的伟大之处也在于此。如果一个残忍的刽子手都有了职业信仰,这是一件可悲又可怕的事情。
继续《百鸟朝凤》,焦三爷的坚守当然是令人敬佩的悲壮之举。对社会大众而言,这是福音。然而,对于他们自身,这却是一种悲哀。陶渊明在诗歌中反复吟唱反复要摆脱的,无非是”身为物累、心为形役”的人生。当然,这个“累与“役“都被解读为污浊的官场、世俗的人生。但是,我们假设一下,如果陶渊明爱菊,也爱到焦三爷对唢呐的程度,那么,他还能”悠然见南山”吗?
对某样东西痴迷到如此程度,未必不是一种新的物化与异化的人生。又想张国荣的《霸王别姬》,莫非是非要病态的痴恋才能达到某种登峰造极的程度?
焦三爷之坚守伟大之处在于,他坚信每个人应该以他的所作所为体现出来的道德水准来盖棺定论。这一点,无论放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应该是永恒的真理。
的确,任何技艺上升到一定层度,都会“几于道“。道德是其中一部分。然而,在影片中,焦三爷反复纠结过分看重的,却是”技”。他反复叮嘱:无双镇不能没有唢呐啊!他临终之前,奔了命的倾家荡产,还要为爱徒置办一套唢呐家伙。
其实我们已经看到焦三爷的穷途末路之处:他过于看重形式本身,反而忽略了更高层次的“道。因此,我们看到焦三爷急红了眼跳起脚来撑着病残之躯,要跟一帮小混混争高下。最终,所谓的终极价值,也流于意气之争。
影片中有一个情节很有意思,天明被西洋艺术不自觉吸引走上前时,焦三爷给他当头棒喝,呵斥他回去重抄唢呐,狠狠地“吹。
——其实这个情节已经在预示:传统技艺抱残守缺,既不肯正视潮流,也不肯兼收并蓄。传统艺人自认为守护信仰,却因太过于看重形式,最终陷入意气之争,这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