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一来,夏天便像个浪荡公子,挥一挥衣袖,渐行渐远。看着那转瞬即逝的背影,才猛然醒悟,自己竟成深闺怨妇。他在时,我百般嫌弃,他离开,却又无比怀念。可是,谁曾赞扬夏的美好,谁又曾体悟夏的况味呢?
倘若在夏的黄昏点一支烟,任那烟头白灰下露出红光,红光中透出热气,心绪也跟着蓝烟缭绕而上,会是一样的轻松,一样的自由吗?或许因突如其来的暴雨,如同滚滚铁骑,无情地将那烟火浇灭,人也被淋成落汤鸡;或许因额上不断的汗珠,扯住衣襟一擦,湿了一大片,一旦停下,又咕咕地冒出来,只好起身,拍拍屁股,找地方歇凉去。如此,那思绪总被打断,又如何能提笔行走于纸上,抑或想象红翠香的情调?于是,心情多了烦躁,等到寒蝉唧唧哼叫,才想起,原来一挥汗之间,湿热的夏季已然老去。
夏的含义向来支离破碎,夏从来不是完整的夏,夏的美好也不是完整的美好。我不得不如是思考。从没听人赞叹:啊,夏天,你多美啊!在夏天,我们歌颂荷花娇艳,感激海水清凉,欣赏裙摆飘飘,留念于空调吹吹,沉浸于冷饮啜啜。但这些与夏有何干系?都是锋利的刀,将之分割得一片一片。春却不同,春是青春,是播种希望;秋呢,秋是收获,是完满的喜悦;冬呢,冬有纯洁,冬日之恋令人神往;唯有夏,是苦夏,是分裂,一半是炙阳,一半是洪水,如何得以统一?
于是,可怜的人儿一边咏着过气的荷花,一边像那池塘中的鱼儿,只在早晚冒出头来,咕几个泡,然后一整天都猫在水底,祈求太阳公公不要过份毒辣。或许,三几杯啤酒可以撮合好友,爽上几把,但不醉不归终非长久之计。人们愈加爱惜身体,就愈有远离酒精的动力。在大好时代,生命无比珍贵,可生命从来只谈春秋,何曾在意过炎热的夏天!
人们甚至妄想,夏是可有可无的,若除却花儿,没有则更好。如果有台季节机器,就可操控档杆,将时光从春直接拨到秋,好比刚种下的庄稼,转眼就长成遍地金黄,不仅逃过炎热,而且不劳而获。只怪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是个流转,不能断档,才不得已熬将过去。
转念一想,大概熬起来也多少还是有点意味。姑且在案上铺开宣纸,将勃勃阳气发诸笔端,任汗水和墨汁流淌成洪河,混迹为一片混沌,那山是墨山,那水是黑水,那留白氤氲得像乌云。突然抓起毛巾,想要擦拭,动作刚做到一半却放下,沉思片刻,又伸手端起茶杯,正要送到嘴边,却莫名地来了灵感,于是茶没喝成,反倒顺势一番起承转合,挥洒自如,最后才猛然一顿笔,收势完工。这时才记起回头看看空调,可怜的机器仍在吱吱嘎嘎地转着,只是冷风变成了阵阵温热。幸好这一顿笔,心情也随着舒畅起来,仿佛纸上的河流阔成宽广的湖,就连这缩成一团的夏也舒展开来,大摇大摆地融进了季节。
至此不禁唏嘘,看来况味常来自顿悟。夏就是夏,你嫌弃他,他在;你取悦他,他在;你不理不睬,他仍然在。一如人生在世,哲学的本质往往在于赋予,赋予了意义,便获得了认知。很多事,在身边,在手边,却视而不见。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山中燃起了缕缕炊烟,炊烟同样在感受着夏的况味。
二〇一八年八月十日 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