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长了手似的。
沈盼盯着楼下的白杨出神。市医院是新建在郊区的,为了美化环境,改善患者心情,特意在医院四周种了白杨,街道旁也是。
“黄与绿主宰着,无边无垠,坦荡如砥,这时如果不是宛若并肩的远山的连峰提醒了你(这些山峰凭你的肉眼来判断,就知道是在你脚底下的),你会忘记了汽车是在高原上行驶。”整篇《白杨礼赞》,沈盼最喜欢这句。特别是“坦荡如砥”,总感觉写出了它的魂,说不出来的挺拔之感。
她的主治医师告诉她,这周是第三次放疗,让她再坚持坚持。她摸了摸耳边的假发,笑嘻嘻的:“我当然可以坚持的呀——我还有很多头发。”
沈盼总觉得自己和白杨有缘。她体检做胸透CT,发现她的右胸腔长了一棵白色的树,在黑白片子上反射出狭窄的阴影,细小的树枝向四周延伸。她突然就想到了《白杨礼赞》——她在数学课上偷偷看新发下来的语文课本,被班任罚了1000遍的公式。一想到这里她总是想笑,哪里还管自己得了什么癌。这癌那癌的,实在没用。
后来她知道了,这些东西还是有用的,比如让你一夜之间学会作息规律,或者是保温杯里泡枸杞,再或者是坚持什么信仰——如沈盼的白杨。
她总是能梦见长在她胸腔里的那棵白杨,和在CT里长得一模一样。它长得很大很茂密,像她在海边看见的法国梧桐一样。但它可比法国梧桐高级多了,因为这是她自己的白杨,是她拿血肉浇灌的,它白色的枝桠伸向很远,带着抽芽时噼里啪啦的声音。沈盼正看得出神,视线却像60年代电影似的,变成雪花屏了。
她的睡眠越来越少。从早到晚的输液让她双脚肿胀,一动就疼;又有这样的梦境掺杂其中,醒来总会在被子里抽泣一会,会很绝望——她是个抗癌患者,没有资格说“人间不值得”。
但她还是会无意间对着窗子发呆。一到深夜,她就像要和月亮约会似的睁开眼,愣愣地看着月亮,一个月里从圆月到弯月,她都见个遍,然后深深的印在脑海里,闭上眼都是月光的映像。有时候盯烦了,还是会对着楼下的白杨发呆——夏日里有蝉鸣,她想象着这些蝉藏匿在树荫里,喊着“热啊,热啊”;还想着树下看班的老大爷,在路灯底下吧嗒吧嗒吸着旱烟,嘴里骂着儿子为啥还不结婚。反正物来人往都没她的事,她只是想想,过一把瘾。
“不睡觉吗?”查寝的护士看着她把着门框,悄声问道。
“啊——我很快就睡了。”沈盼礼貌性地板了板腿,一个寸劲抽了筋,忍不住叫了一声,五官挤成一团。
“我帮你。”护士赶忙进来帮她按腿,顺便按摩了她肿胀的双脚,疼得她捂住嘴巴,额头蒙了一层薄汗。
“你很喜欢楼下的白杨树吗?”那护士问她,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还好,我只是觉得跟它们很有缘。”沈盼说。
“哈迪斯的圣树就是白杨。古希腊神话里的。”护士说。
“他是冥界之神,他通常是坐在他的坐骑紫蝎战车里,手持绳索,铲除掉前面所有的障碍——”护士接着说,“如果他走入阴界那必然是拉进死人的灵魂,或是检查是否有阳光从地缝射进黄泉,哈迪斯也是吸收阳气的管家。”
“你怎么懂这么多?”沈盼有点诧异。
“我以前算是西方文学的学者。后来不想干了,哈哈。”
哈迪斯和白杨树?沈盼思忖着翻了个身,闭上眼还是那棵白杨。只是树底下藏匿着一个淡淡的灰色阴影,那就是哈迪斯吧。
冥界之神哈迪斯啊。他驾着紫蝎战车,身披黑色的天鹅绒长袍,轻轻倚在白杨树下,身旁栽着他最爱的水仙花。沈盼的白杨仍然在生长,但她突然不绝望了,好像因为心底里有一座神明看管着,他的长袍带来了生生不息的希望。
第三次放疗还是失败的。她的主治医师有点沉不住气了,每次查房来,沈盼都能看见他略带焦虑的脸。
“你化疗期间,有按照指示去做吗?”医生问她。
“一切都正常。只是有点失眠。”沈盼说。
“你的病情有点严峻,”医生在数据板上画了几笔,低头看她,“沈盼,请配合治疗。我们的治疗方案——”
“卢医生——”沈盼打断了他。
“我觉得哈迪斯要带我走了。”她说。
沈盼走时在冬天。
她的花瓶里插着一棵白杨树枝,是她拜托护士从楼下摘的。她走时,树枝已经抽了很多细芽了。
“无光的冥殿,黑色的白杨,孤寂的身影。亲爱的普鲁托,岛上的水仙已为你盛开,或许你已无心观赏这般美景,待我能为他们阻挡一些艳阳和暴雨。”
她把她的信仰给了白杨。
沈盼死在白杨凋零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