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基禄你过来一下。”杨基禄走到石梯口终于还是被人叫住,他回过头来看到李燕正含笑看着他,就好像慈爱的母亲正温柔地盯着犯错的孩子。
“李老师。”杨基禄应一声之后便随着李燕走进了宿舍,李燕就坐在那张既是饭桌又是办公桌的学生课桌前,杨基禄则站在桌子左边靠近门口的位置。
杨基禄紧张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不过他早就想好了一套说法,只要老师责怪他,他就“义正言辞”地反驳,反正从头到脚,他都不愿意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至少没有比唐素英更不对地方。
出乎杨基禄意料的是,李燕居然和他拉起了家常,她先夸杨国政再夸唐大碧,最后还对他二哥杨基福这个全家的骄傲赞不绝口。然后李燕又渐渐从唐大碧的娘家扯到唐素英身上,还说唐素英家里如何困难,唐素英如何懂事勤劳,还有唐素英又如何努力学习等,又混杂着杨国政年轻时帮助乡里困难户的事迹,当然也会时不时地夸奖一下杨基禄,说他聪明好学之类的。然后才慢慢地把话头子引导到今天他和唐素英吵架的话题上,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学着农村的土汉子耍流氓,要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不和别人一般见识。当然也让杨基禄站在老师的角度看问题,要是老师都像他这么没耐心还怎么教学生。自然也不忘给杨基禄分析吵架两个人的心理。
这场没有粗话,没有责备的“谈话”一直到上课都没有结束。杨基禄早就被李燕说得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一地,李燕只当作没看见,继续发挥她的口才,反正越扯越远,外面上体育课的学生已经有不少人围了过来,他们显然是过来看杨基禄流眼泪的笑话的,不过李燕也不理会,完全将他们当成了她“演说”的观众。
这场别开生面的交流终于在上课时间过了一半左右的时候结束了,李燕自己几乎也快忘记了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她其实挺看重这个学生,相信他和他哥一样是个考大学的好苗子。她本来只是想随便说两句让杨基禄以后对同学对人生有点耐心,更希望他洗掉身上的痞子气,结果说着说着没刹住车,不过她对杨基禄的反应相当满意,从杨基禄的眼神里她看出杨基禄对她是感激的,她也相信有些她并不是刻意表达的话会让他受益终身。至少能让他一辈子记得我这个用母亲口吻把他说得泪流满面的初一语文老师,李燕又忍不住像一个狭隘的小女人那样想。
杨基禄走进教室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自己成了全班的焦点,不过他可没有心情去理会同学们的目光,他连唐素英脸上那胜利者特有的骄傲都没有注意到,甚至都不关心大家有没有发现他刚刚哭过。他整节课都在思考李燕的话,他自然清楚李燕的每一句都没错也都是为他好,但他又觉得李老师这样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其实李燕没说几句话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可唐素英也有责任啊,还当着那群上体育课的小孩子的面说得自己掉眼泪,想到这里又有点恨,恨自己没出息随随便便给人说哭了,也有点怨老师不给他面子,不过他又觉得这至少说明老师重视自己,杨基禄这样想着,心里的不快也就变淡了,居然还有一种要把李燕教的语文学好的强烈冲动。
唐大碧正捧着一双布鞋,鞋面是普通的浅蓝色,鞋底也用的是再平凡不过的布料。但鞋上的针线格外细致,绝没有一丝歪斜,鞋面上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仿佛刚刚从枝头摘下来。整个鞋子显得精致玲珑完全不像一般村妇那样做得粗壮结实。唐大碧一遍一遍抚摸着鞋子上的针脚和牡丹,“真是个全身都透着灵气的人儿啊”,唐大碧忍不住一边笑一边赞叹。
“妈,这鞋子是你新买的?好漂亮!”杨基禄将书包扔在桌子上跑过来细细端详。
“你雪盈姐姐做的,这姑娘可真是个妙人儿啊,你看这针线路子,这花绣的,还有这鞋子的样儿……”唐大碧把鞋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爱,最后盯着自己脚上的鞋子,不无嫌弃地说:“你看我都做了半辈子的鞋子,连个小姑娘的毛都赶不上一根。”
杨基禄随着母亲翻来覆去地打量眼前的布鞋,她就像望龙湖那一湾清澈碧绿的湖水,又像刚刚被雨水洗过只有几朵白云点缀的蓝天。这哪里是穿在脚上的鞋子,分明就是要让你捧在手心里都嫌不够的仙女啊。
“哎要是红色的就更好看了。”
“妈你什么眼光啊,蓝色可比红色好看多了,你想想看我们的湖水是蓝色的,天空是蓝色的,山峰和麦田也差不多是这个颜色。你那个时代的红色早过时啦。”
唐大碧傻傻地笑了笑,却没有接话。
“妈你穿上去试试。”
“不穿,这么好的鞋,穿坏了多可惜。”唐大碧居然下意识地把鞋子往怀里搂。
“穿坏了让雪盈姐重新给你做嘛。”
“别人那么忙哪有时间经常做鞋子?”
“喊老大把她娶回家不就可以了吗?”杨基禄见杨基春走过了,坏笑着说。
唐大碧心里一凛,杨基禄的话倒是提醒了她。她以前同意杨国政和杨基春去帮杨晓种庄稼除了看他们可怜,更重要的是杨晓的爷爷也就是杨蜓玉的父亲是她和杨国政指腹为婚的媒人,她在苦难中早就习惯了一边为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流泪一边将家里的食物藏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角落。但她是一个感恩的人,她感恩党带给她的幸福生活,上夜校的时候除了几首红歌她就连十个数字都没有学会,她感恩养育她的人,感恩养育她和她深爱的人的这片土地,她也感恩带给她一辈子幸福的媒人。杨基春以前天天往杨晓家里跑,她倒没有在意。基春都二十了,是该考虑给他找个老婆了,唐大碧这才想起自己忽略了这个领来的大儿子,不过她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愧疚。
“好好读你的书,一天到晚脑子里想的什么东西。”唐大碧笑骂着在杨基禄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娘,你和狗女儿在说什么说得这么开心?”杨基春的目光落在唐大碧手上的布鞋上,他一眼就看出村里,不,全世界都只有一个美丽的姑娘才能做出这么美的鞋子,他真的好希望告诉全世界,在这大山最深处,有一个姑娘能做出全世界最漂亮的鞋子。
“雪盈做的鞋子。”唐大碧把鞋子一扬,她当然不舍得把鞋子交到杨基春手里,就连杨基禄也不行。
“哦”,杨基春淡淡地应一声,心里却在偷笑,“这个鞋子的尺码还是我趁你们睡着的时候量的呢。”
杨基春还记得那是在前不久一个很美的黄昏,他帮杨雪盈和杨晓种完了白菜,又帮着他们扛了锄头还背着一背篓土边山坡上弄来的柴火,杨雪盈蹦蹦跳跳地把他拉到跟前,赶走跟着凑过来的杨晓,神神秘秘地问他:“基春哥,你明天拿个竹条量一下唐干娘的鞋子尺码好不好?”
杨基春半天摸不着头脑,“量鞋子尺码干嘛?”
“当然是做鞋子啊,你怎么这么笨!”杨雪盈一下子羞红了脸,一巴掌拍在杨基春的肩膀上。
杨基春一下子看痴了,他很难理解为什么杨雪盈每天跟着他哥下地劳动,她每天干得活比村里的每一个姑娘都多,可是她的脸蛋还是那么细腻光滑,还白里透着红。难道是因为她爸爸教她识字的原因,这讲不通,周宗华也识字,据说在班上成绩还不错,还不是和我一样晒得跟块碳一样。杨基春突然一下子就又陷入了难以自拔的自卑里。
“好不好嘛?”杨雪盈显然不满意杨基春在和她说话的时候走神。
“我回去就量。”杨基春头也不抬地道。
“你可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怕杨基春不明白又补了一句,“包括你妈他们。”
“嗯,我等他们睡着了偷偷量。”
然后杨雪盈就跑开了,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到杨基春的怀里,杨基春第一次注意到原来晚霞这么美。他有些明白雪盈的意思,他很想在她背后像电影里演的男子汉那样大吼一声,“你什么时候有空也帮我做一双”,然后跑上去搂着她,可是他的喉头只是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深夜,杨国政一“哼”一“呼”的鼾声在唐大碧耳边交织着,本来夫妻二人的鼾声对对方来说都是绵绵的摇篮曲,听着听着就能很快进入梦乡。可今天唐大碧反而被杨国政吵得心里像猫抓一样,她打了好几个滚,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睡姿。
“你爹,你爹……”唐大碧轻轻地在杨国政的耳边喊,庄稼地里的汉子,睡得很沉,鼾声也很大,但又很容易惊醒。
唐大碧唤了几声,见杨国政没有反应,就一面唤,一面用手轻轻拍他的胸膛。
“啊!屋里进贼了?”唐大碧刚刚拍下去,杨国政便全身一抖,一下子坐了起来。
“做噩梦了?”唐大碧抚着杨国政的胸膛示意他躺下来。杨国政的胸膛很热,心跳得很快。
“嗯,这么晚叫醒我有什么事?”杨国政在额头上抹一把汗,重新躺好,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梦见什么了?”唐大碧有些紧张,也完全不在意杨国政的不高兴。农村人迷信,越老越信,他们很在意自己做了什么样的梦。
“忘了……”杨国政努力回忆梦里的情形,可什么也想不去来,“你拍我这一下,倒是把我吓惨了。”
“跟你说个事”,唐大碧的心情又轻松起来,她只当杨国政是被她一巴掌吓到了,“基春也不小了,你看我们是不是该给他找个婆娘了?”
“对啊”,杨国政一拍脑袋,瞌睡也醒了大半,“我说这娃儿怎么好像一直有心事一样。人家都二十了,是该给他娶老婆啦。”然后他又搂着唐大碧,居然还有点兴奋,手也不规矩起来,“你还记得不你嫁到我们家时,你才十五,我也才十六。”
“去你的”,唐大碧象征性地推了杨国政一把,撒娇一般地道:“人家跟你说正事儿呢。”唐大碧本来想晚上早点和杨国政商量,但是又一想觉得当着俩孩子的面不合适,然后便打算第二天给杨国政说,可她晚上想着这事儿一直睡不着,装着事儿睡觉,一向不是她的习惯。
“那你看上了哪家姑娘?”
“还能谁家的?玉哥儿家的雪盈,你看怎么样?”
“那姑娘,俊得能把天上的白云羞红了脸,读书写字,插秧种地都是数一数二的。还孝顺懂礼,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就连针线活儿,也是这个。”唐大碧一面说一面比出个大拇指,她知道杨国政看不见,不过她也知道杨国政明白她的意思,然后她想起刚刚杨国政夸杨雪盈的语气,好像他从来没有这样夸过别人,“你说,要是你年轻的时候遇到这个好一个姑娘,是不是也会喜欢她不要我?”
“你说到哪儿去了,都几十岁的人还,还和人小姑娘又是自己的儿媳妇吃醋,你羞不羞?”杨国政一面说一面轻轻在唐大碧的鼻子上刮了一刮,“我们那是指腹为婚,上辈子就注定的姻缘,谁也拆不散。”
唐大碧想起刚结婚那阵儿,有次她做错了事,杨国政恶狠狠地说要罚她,结果只是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然后她就哭着笑着扑到杨国政的怀里,也在他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唐大碧于是往杨国政怀里钻了钻,“哼”的一声也在杨国政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不过基春会不会有点配不上人家?”杨国政又若有所思地说。
“哼,我们家的儿子,哪有配不上的人。她再怎么了不起,她爷爷也是地主。没有我们,他们全家都得饿死。”
“哎,你忘了当年的大旱灾啦?要不是她爷爷慷慨解囊,村里不知道得饿死多少人,怎么说人家也算是为后人积了徳。再说了这都多少年了,你还是抓着这点不放。”
“好好好,我知道你总是念着别人的好。我们基春是比不上人雪盈,但你想想雪盈不嫁给他,难道嫁给村里那些个地痞二愣子?再说了,基春老实勤快,雪盈嫁过来我们也对她好,她生儿育女,开开心心过一辈子,多好。”
“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
“没事专门给我做鞋子,肯定是有话要告诉我,这丫头,鬼灵鬼灵的,错不了。”唐大碧说着,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至于玉哥儿嘛,我明天去找他,我想问题也不大。”
“也好,那就这么办。快点睡吧,已经很晚了。”杨国政一面说一面打了个呵欠。
杨基春正用锄头把地里的杂草铲到边缘的土沟里,然后将成块被太阳烤干的泥土锄碎,再把地底下的土翻上来,于是整块地显得蓬松滋润,还散发着泥土惯有的芬芳,杨基春再在新泥土上掏出一个小窝,杨雪盈就跟在他的后面给每个小土窝种上一株青菜苗。这一株株的菜苗就像一群在老师哨声里集合的少年,规规矩矩地排列在厚实的土地上。
杨基春几次回头去看杨雪盈,只见她抿着嘴笑也时不时地偷看他,可一接触到杨基春的目光就羞怯地挪开了。
“以前在地里,你都像只有说不完的话的小黄雀,今天怎么哑了声?”杨基春忍不住问了起来。
“你个呆子,真的不知道?”
“村子里发生那么多事,我哪里能都知道?”
“一件大喜事,你猜猜?”
“你的大喜事太多啦,我从小到大可没少猜,我也猜不到。”杨基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好比五岁的时候你让我猜,结果是你屋后山的映山红开了,红了一地;七岁的时候你让我猜,结果是你家里的大花猫病好了抓了只老鼠;十岁的时候你让我猜,结果又是你背完了你爹教你的第一本书……”
“好了好了,看你如数家珍的样儿。告诉你吧,昨天你妈和我爸爸谈我们的婚事,我爸爸同意了,我就躲在外面的窗户下偷听……”杨雪盈越说越小声,终于说不下去了。
“真的?”杨基春把锄头一扔,几乎跳起来。
“可是我这个只会挖锄头的粗人哪里配得上你?”杨基春走到雪盈的面前,只看了一眼那张美的让他惊心动魄的脸蛋,炽热的目光就黯淡了下去。
“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哼!”杨雪盈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她嘟嘴娇怒的模样几乎让杨基春的心都融化了。
“我一百万个愿意。”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杨基春大步跨上去拦在杨雪盈面前,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杨雪盈挣扎几下后反而往杨基春怀里钻。
“什么东西咯着我了?”杨雪盈下意识地一把抓下去,“啊,你个臭流氓。”
接着杨基春就有一种很强烈的想要尿尿的冲动,然后他就“尿”了,再然后他就醒了,原来抓他棍子的是自己的手。
杨基春摸摸裤裆,又是这些黏滑的东西,杨基春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梦到杨雪盈了,也记不清在梦里“尿”了多少次了。他只知道每次梦到雪盈妹妹他的梦就会变得五彩缤纷,每次碰到雪盈妹妹的身体,他就会马上“尿”出来,只要一“尿”出来他就会马上醒过来。每次他都觉得很丢人,觉得自己很龌龊,可他又希望有更深层次的接触,他只能期待在梦里偷偷做他想做又不敢奢望更羞于启齿的事。
于是杨基春一大早就爬起来,换上一条新内裤,再顺手把原来的内裤洗掉,他自己都记不清他这个让全家难以理解的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唐大碧吃过午饭就往杨蜓玉家里走,她连蹦带跳的样子惹得邻居莫名其妙地盯着她。本来吃完早饭她就想去跟杨蜓玉说杨基春和杨雪盈的事的,但杨国政让她趁着早上凉快多干点活儿,她就把杨基春支开,一直在杨国政面前直叨叨,叨得杨国政在太阳刚刚升起来的时候就把她赶回家去煮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