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将近两三年没有梦到奶奶了。或许是因为昨晚打翻了花露水,味道弥漫在枕头上,这才吸引奶奶进入了我的梦……
奶奶的怀里成长过很多孙子孙女,与她相处较久的便是我。从我一岁起就在她身边,直到十岁后我去异地读书。和奶奶的点点滴滴构成了我那贫乏但又幸福的童年。
准确来说,我是在奶奶的簸箕和竹篮里长大的。农村的一年四季都是忙碌的,挖花生的季节到了,爷爷早早便去外头做事,家里没人看管我,奶奶只得捎上我一起上山挖花生。她把我放在一边的簸箕里,仔细调整好我的位置并叮嘱我紧紧抓住簸箕的边缘后,又找了几块大石头放在另外一边的簸箕里,为了保持平衡,用锄头代替扁担,晃晃悠悠地上山了。上山的前段路有点陡,她既要看脚下的坑坑洼洼又得注意我是否抓牢簸箕,走了一会便有点气喘吁吁了。走过这段陡路,便是平坦的山路,她的步伐与心情似乎也轻盈起来,时时逗逗说话仍不流利的我,时时又哼几句前电视剧里常常放的歌,我听不懂但也咕咕囔囔瞎哼哼,天高气爽的秋季,连拂过的风都是温柔爽朗的,也比不过那么温暖的脸庞。
当然,那时的我实在太小,这些具体的细节不过是爷爷和爸爸讲给我听的。而我的记忆里仅存着簸箕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音以及奶奶的笑眼……
我常在想,我面对食时的欲罢不能和不可自控,大概就是在小时候奶奶给惯出来的。奶奶有个大大的方形箱子,里面有各种我梦寐以求的糖果,后来想想其实就是冬瓜糖和白砂糖罢了,可是这些糖果已经足够使我垂涎三尺了,特别是香香甜甜的冬瓜糖。冬瓜糖比较贵而且很甜,怕吃坏牙齿,奶奶从不准我多吃,偶尔作为奖励拿一块给我,我都视作珍宝一般,只容许自己细细小小地咬一点点,甜味很快蔓延我整个味觉,连空气里都是这种甜味,吃完了今天的量,我便把剩下来的一大半小心翼翼地用纸包起来,下次再慢慢品尝,可到了第二天糖总融化了,黏糊糊地粘在纸上,我免不了又是一顿大哭但是怕奶奶责备又不敢告诉她。那时候能尽情吃到几块冬瓜糖估计是我最开心的事情。
关于吃,我不得不提另外一样食物,那就是红薯。糖在我的童年是触不可及的,但红薯确是生活的常客。我上小学了,小时候的冬天经常伴随着大雪和彻骨的寒冷,奶奶成功把我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成一只圆滚滚的企鹅后,用袋子又给我装了两个热乎乎刚蒸出来的红薯放进书包里,知道我爱吃烤红薯,于是她又在我的手提小火箱烤了一个小小的红薯。在学校吃完中饭后,火箱里的红薯也就熟了,我用根木棍把它扒拉出来,在同学们倾羡的眼神下,满足地吃完这根我认为世界上最甜的红薯。
我说是因为花露水的味道把奶奶吸引进入了我的梦是有原因的。直到奶奶去世后将近十年的今天,仍有老人说奶奶是村里最精致的人。在我的记忆里却实是这样的,她常常一丝不挂地梳好那自然微卷的头发,然后用发箍整整齐齐地固定住。她的身上也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露水味,不会太过浓烈。她喜欢花心思装饰自己,但是从不钟意那些夸张的打扮。有人说,穿衣如做人。奶奶的穿衣打扮的风格便是她为人处事的原则,待人推心置腹般的真诚,和和气气,乐观不爱计较,不买弄更不卑微。
奶奶这种性格以及爱好的形成,跟她年轻时唱戏的经历密不可分。爸爸告诉我,奶奶年轻时是唱花鼓戏的。当年因为奶奶的花鼓戏班子来们村里演出,年轻的爷爷对她一见钟情,为了追到奶奶,爷爷便死缠烂打地跟随她的戏班子到处演出,后来她就成了我的奶奶。当然这是题外话。奶妈爱看各种戏和电视剧,那时候村里人搞红白喜事都要请戏班子的,哪家在哪里请了戏班子唱戏,这种消息奶奶总是比谁都要灵通,早早从家里拿了根长凳去占位置,有时候因为沉迷于看戏甚至忘了忽视了家务活,爷爷总是要怨她几句,奶奶也不在意,毕竟这种埋怨比起看戏时的欣喜不过是沧海一粟。我童年的启蒙电视剧既不是《葫芦娃》也不是《黑猫警长》,而是和奶奶一起看的《新白娘子传奇》以及《还珠格格》。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坐在电视机前的方形小板凳,奶奶在隔壁的房间里收拾家务,随着《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曲响起,我便在大声喊到:“奶奶,白娘子要出来了,你快来看啊……”
奶奶大概是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去世的,那是我离开她去外面读书的第二年。村里人都说奶奶是有福气的,临终之前,儿孙们都在她的身边陪伴着她。人都没了,哪里谈得上什么幸不幸福,不过是对生者的一种慰藉而已。奶奶去世的季节是在炎热的七月份,为了不让尸体发臭,在葬礼期间,爸爸和叔父们便租了一个插电的冰棺。有天下午停电了,冰棺无法运作,还散发着肉体腐烂的异味,于是他们就把奶奶身上的被子掀开了,大人怕小孩有心里阴影都不准小孩看,我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往冰棺里看了一眼,奶奶的脸已经变形了,面貌有点恐怖,但我一点都不怕。
那段时间,我每每想到她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哭啊。有一回期末考试,语文作文题目就是写自己的亲人,我的题目便是奶奶,于是我边写边哭,监考老师吓坏了。小学的时候我经常去一个朋友家玩,她的奶奶人特别好,对我们嘘寒问暖,睹人思人,我也忍不住难受。时间是最佳的毒药,也是最有效的治愈药。后来,我也能心平气和地跟别人说起我的奶奶。
奶奶去世后的一年里,我过年回到老家,爷爷总是拉着我的手问:“奶奶有没有给你托梦,你可是奶奶最牵挂的孙啊。”看着爷爷殷切期盼的眼神,我知道他希望答案是肯定的。于是我点点头:“梦到过奶奶。”其实一次都没有,老实说我是有点气恼的,奶奶为什么不入我的梦呢?我有那么多的话想跟她说。后来有一次,我终于梦到了她,可惜的是我什么话都没说出口,只是一个劲儿抱着她哭,死活不让她走……
从前的自己写关于奶奶的文章会难过会哭,难以释怀奶奶离开的事实,而现在写这些东西时的心情,更多则是温暖,还有对奶奶的感激与怀念。我早成了大人。
哦,你问我昨晚梦到和奶奶干什么了?我梦见奶奶牵着我的手去街上买冬瓜糖,我的嗅觉被甜腻腻的糖味和清爽的花露水味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