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生(四幕话剧)

人 生(四幕话剧)
——改编自路遥小说《人生》

人物表

高加林:接受过新的思想教育,血气方刚,热情奔放,自尊心强又有着出身贫寒的自卑。他目标宏远,欲望强大,心性极高,有着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勇敢的同时又体现着脆弱的内心。自小父母对他便有些娇生惯养,他有着朴实的内心,却又有着人性的弱点。他的现实与他心中的理想总是相差极远,正是这样反差构成了他的复杂的性格特征。

刘巧珍:一个善良、纯朴、勤劳、美丽的农村姑娘,高家村“二能人”刘立本之女。自小没上过学,没什么文化,热爱劳动,喜欢这片土地。同时又是一个对爱十分专一的且具有着美丽憧憬的女子,她处处为别人着想,以仁爱为本。以德报怨、愚昧、依附和自卑的同时又混合着无私、善良与纯真。

黄亚萍:一个具现代文明为一身的女性代表。有自己的思想和价值观,思想敏锐、敢作敢为。她开朗活泼,却任性专横,她对高加林的爱是炽烈的、大胆又有一种征服欲的。她的才智和思想、趣味和追求都和高加林有极大的共鸣。

高玉德:高加林父亲,老来得子,朴实的庄稼人,信奉一步一个脚印,农村家庭父亲的典型代表。

德顺爷:一辈子没结婚,光棍汉,对生活有自己独到见解,守良心。
高玉智:高玉德弟弟,外出当兵多年,几十年未回家,现在是劳动局正局长,马占胜的顶头上司。
高明楼:村支书,高家村“大能人”,与刘立本是亲家
刘立本:高家村“二能人”,大女儿嫁到了高明楼家
马占胜:县劳动局副局长,精明,擅长阿谀奉承
高加林母亲、三星、马栓、克南母亲等人

第一幕

时间:农历六月初十,一个阴云密布的傍晚
地点:高加林家中
布景:一口比较破旧的窑洞内景,到处都比较乱的模样,一座小炕,炕上放着一个小木桌,桌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屋里还有几把农具,土质的地面。墙也比较破久了,开始掉渣。墙上挂着几件衣服,一顶草帽。
幕启时,伴着几声雷鸣声响起,高加林光着上身,手里提着一件深蓝涤良夏衣,小跑着上,气喘吁吁。灯光渐起,可以看到高加林父亲正赤脚片儿蹲在炕上抽旱烟,一只手悠闲地援着下巴上的一撮白胡子。他母亲颠着小脚往炕上端饭。
高玉德:(两张核桃皮皱脸立刻笑得像两朵花)来了啊,亏着赶在下雨前哩。
笑嘻嘻的点起了煤油灯,母亲把端上炕的玉米面馍又重新端下去,接着又回来把衫子披到高加林身上
母亲:二杆子!操心凉了!
高加林什么话也没说。他把母亲披在他身上的衣服重新放在炕上,连鞋也没脱,就躺在了前炕的铺盖卷上。
高加林:(过了一霎那)妈,你别做饭了,我什么也不想吃。
老两口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
高玉德:出啥事了,加林?
高加林没有说话,兀自坐到炕上,埋着头。
一道闪电几乎把整个窗户都照亮了,接着,像山崩地陷一般响了一声可怕的炸雷。听见外面立刻刮起了大风,沙尘把窗户纸打得啪啪价响。(舞台音响)
母亲:(走回来,声音颤抖的)加林,你是不是身上不舒服?
高加林:不是。
高玉德:(一边点着烟)和谁吵架了?
高加林:没……
高玉德:(吸了一口烟,接着掐灭了)那到底怎么了?
高加林靠在铺盖卷上,也不看父母亲,眼睛茫然地望着对面墙。
高加林:我的书都不成了……
高玉德、母亲:(几乎同时)啊?
高加林:我的民办教师被下了。今天会上宣布的。
高玉德:(站了起来)你犯了什么王法?老天爷呀……
高加林继续沉默不语,母亲擦了擦眼泪,走到外间拿起舀面瓢舀面
高玉德:是不是减教师哩?这几年民办教师不是一直都增加吗?怎么一下子又减开了?
高加林:没减……
高玉德:那马店学校不是少了一个教师?
母亲也凑了过来
高加林:没少……
高玉德:(有些激动)那怎么能没少?不让你教了,那它不是就少了?
高加林:(烦躁地)你们真笨!不让我教了,人家不会叫旁人教?
高玉德:(偷声缓气地问)那他们叫谁教哩?
高加林:(猛地躺在了铺盖上)谁?谁!再有个谁!三星!
老两口一下子沉默了,满窑里一片死气沉沉
这时候,听见外面雨点已经急促地敲打起了大地,风声和雨声逐渐加大,越来越猛烈。窗纸不时被闪电照亮,暴烈的雷声接二连三地吼叫着。外面的整个天地似乎都淹没在了一片混乱中。(舞台音响)
高加林:(抹了一把泪)你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苦,嫩皮敕肉的,往后漫长的艰苦劳动怎能熬下去啊!
母亲:(直接哭了)你这几年教书,挣的全劳力工分,咱们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并不紧巴。要是你不教书了,又急忙不习惯劳动,咱们往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啊。
高玉德:(自言自语)明楼啊,你精过分了!你能过分了!你弗过分了!仗你当个大队书记,什么不讲理的事你都敢做嘛!我加林好好的教了三年书,你三星今年才高中毕业嘛!你息好意思整造我的娃娃哩?你不要理了,连脸也不要了?明楼!你做这事伤天理哩!老天爷总有一天要睁眼呀!可怜我那苦命的娃娃!啊嘿嘿嘿嘿嘿……
一边说着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两行浑浊的老泪在皱纹脸上淌下来,流进了下巴上那一撮白胡子中间。
高加林:(吼叫)你们哭什么!我豁出这条命,也要和他高明楼小子拼个高低!
说罢他便一纵身跳下炕来。这一下子慌坏了高玉德。他也赤脚片跳下炕来,赶忙捉住了儿子的光胳膊。同时,他妈也颠着小脚绕过来,脊背抵在了门板上。老两口把光着上身的儿子堵在了脚地当中。
高加林:(急躁地)哎呀呀!我并不是要去杀人嘛!我是要写状子告他!妈,你去把书桌里我的钢笔拿来!
高玉德:(死死按着儿子的光胳膊)好我的小老子哩!你可千万不要闯这乱子呀!人家通天着哩!公社是上、都踩得地皮响。你告他,除什么事也不顶,往后可把咱扣掐死呀!我老了,争不行这口气了;你还嫩,招架不住人家的打击报复。你可千万不能做这事啊……
母亲:(过来扯着他的另一条光胳膊)好我的娃娃哩,你爸说得对对的!高明楼心眼子不对,你告他,咱这家人往后就没活路了……
高加林:反正这样活受气,还不如和他狗日的拼了!兔子急了还咬一口哩,咱这人活成个啥了!我不管顶事不顶事,非告他不行!
他说着,竭力想把两条光胳膊从四只衰老的手里挣脱出来。但那四只手把他抓得更紧了。两个老人哭成一气。
母亲:(央告)好我的娃娃哩,你再犟,妈就给你下跪呀……
高加林一看父母亲的可怜相,鼻子一酸,一把扶住快要栽倒的母亲,头痛苦地摇了几下。
高加林:妈妈,你别这样,我听你们的话,不告了……
父亲、母亲放开儿子,用手背手掌擦拭着脸上的泪水。高加林身子僵硬地靠在炕拦石上,沉重地低下头。
母亲见高加林平息下来,便从箱子里翻出一件蓝布衣服,披在他冰凉的光身子上,然后叹了一口气,转到后面锅台上给他做饭去了。他父亲摸索着装起一锅烟,手抖得划了十几根火柴才点着。
高玉德:咱千万不敢告人家。(坚决的)可是,就这样还不行,绝对不行。
高玉德头低倾着吸烟,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过了好一会。
高玉德:(对高加林)你听着!你不光不敢告人家,以后见了明楼还要主动叫人家叔叔哩!脸不要沉,要笑!人家现在肯定留心咱们的态度哩!
(对加林母亲)你听着!你往后见了明楼家里的人,要给人家笑脸!明楼今年没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上一筐送过去。可不要叫人家看出咱是专意讨好人家啊!唉!说来说去,咱加林今后的前途还要看人家照顾哩!人活低了,就要按低的来哩……
母亲:(哭一般)嗯!
高加林猛地转过身,一头扑在炕栏石上,伤心地痛哭起来。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听见大地上淙淙的流水声和河道里山洪的怒吼声混交在一起,使得这个夜晚久久地平静不下来了……

灯渐暗
幕闭

第二幕
时间:中午时分
地点:高加林家前的院子里
布景:背景是一个破旧的窑洞,两边有鸡圈和猪圈(道具),院子里摆了好几张桌子。舞台左侧有一个露天烧火的炉子。
幕启时,哄哄洋洋的一院子的人站在一起,有高加林、高玉德及其母亲、高玉智等等。老婆老汉们拄着拐杖,媳妇们抱着吃奶娃娃。县劳动局副局长马占胜陪在高玉智旁边。
加林妈在旁边窑里做饭。好多婆姨女子都在帮助她。有的拉风箱,有的切菜,有的擀面。遇到这样的事,所有的邻居都乐意帮忙。高加林从叔父的提包里拿出许多糖,正给人群里的娃娃们散发。
高玉德、高玉智两弟兄被一群年纪大的人包围着。玉智已经换上了地方干部的服装,比他哥看上去不是小十岁,而是小二十岁。他身村不高,但挺胖,红光满面,很少有皱纹。头发还是乌黑的,只是两鬓角夹杂几根白发。
高玉德:(对弟弟)有一阵子,你渺无音信,还传说你牺牲了呢。哈呀,就听说你而今把官熬大了!
高玉智:我一直在外,没好好管老人,想起来心里很难过。这已经没法弥补了。现在,我已回到咱家乡工作了,以后我要尽量帮扶你们哩……有什么困难,你就活说,哥!我要把对咱老人欠的情,在你和嫂子身上补起来……
高玉德:(怔了一阵)我们老两口也是快入土的人,没什么要牵累你的。现在农村政策活了,家里有吃有穿,没什么大熬煎。要说大熬前,就是你这个侄儿子……
高玉智:加林工作了吧,怎么样啊?
高玉德:(朝加林看了看)高中毕了业,就在村里劳动。大家有腿的,都走后门工作了,他……
高玉智:不是听说在村里教着书哩?
高玉德:他……
马占胜:现在学生娃少了,用不了那多教师,加林回来了。
高加林:二爸……
高加林想反驳,高玉德给了他一个颜色,高加林就没张口
高玉智:(思考了一会儿,对高玉德)好哥哩,按说,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要尊哩!但这件事你千万不要为难我!我任职后,地委和专署领导找我谈了话,说地区劳动局的前任局长,就是走后门招工太多,民愤很大,才撤换了的。领导说我刚从部队下来,又一直是做政治工作的,就让我担任了这个职务。这是信任我哩!我怎能辜负组织的信任,刚上任就做这些违法事其它事呢?怎样都可以,但这种我可是坚决不能做啊!哥,你要理解我的心情哩……
高玉德:没有,没有玉智,肯定不能为难你。唉……
高明楼悄悄走到马占胜身边,拉着马占胜走到离高玉智较远的地方
高明楼:万一这事让高局长知道了怎办?
马占胜:(咧嘴一笑)有个比教师更好的工作让他干,他还能再对咱说一长二短吗?
高明楼:更好的工作?现时国家又不在农村招工招干,哪有比民办教师更的好的工作?
马占胜:(点上烟)正好最近地区给咱县上的小煤窑批了几个指标。当然,这几个指标本来没城关公社的,因为城关以前走的人太多了。
高明楼:(也点上了烟)加林恐怕不愿去掏炭!
马占胜:谁让他掏炭哩?现在县委通讯组正缺个通讯干事,加林又能写,以工代干,让他就干这工作,保险他满意!
高明楼:这恐怕要费周折哩!
马占胜:我早把上上下下弄好了。到时填个表,你这里把大队章子一盖,公社和县上有我哩。反正手续做得合合法法,捣鬼也要捣得事求是嘛!
高明楼:高局长提起给加林找工作的事没?
马占胜:而今办这类事,哪个笨蛋领导明说哩?这就看手下人的心眼活不活嘛!咱主动给领导把这种事办了,领导表面上还批评你哩,可心里恨不得马上把你提拔了!
正当他俩说话的时候,高玉智正在叫着马占胜的名字,明楼和占胜慌忙过去,开饭了。
酒桌上,明楼起来敬洒。第一杯满上,双手齐眉举起,敬到高玉德面前。高玉德两只瘦手哆哆嗦嗦接过了酒杯。一杯酒下肚,老汉的五脏六腑搅成了一团!他看看高明楼满脸巴结的笑容,又看看身边的弟弟,老汉内心那无限的感慨。
这时候,刘巧珍悄悄走在高加林身边
刘巧珍:(嘘声)加林哥,告诉你一件事儿。我刚刚在院子门口听到高明楼跟马占胜说活哩,你猜说的什么。
高加林:什么?
刘巧珍:你二叔嘴上不提拔你,马占胜私底下都办好了哩,听说要掉你去县里做通讯员哩,那可是记者呢。
高加林:真的假的。
刘巧珍:加林哥,我骗你作啥,可是……(脸上凝聚着愁容)
高加林:咋了刘巧珍?
刘巧珍:加林哥,你出去了,就见不着我哩。加林哥,你常想着我……
刘巧珍牙咬着嘴唇,泪水在脸上扑簌簌地淌了下来。加林对她点点头。
刘巧珍:你跟我保证,你就和我一个人好……
刘巧珍抬起泪水斑斑的脸,望着高加林的脸。
高加林:(摸着刘巧珍的面颊)刘巧珍,你哭啥,今天大家都高兴……
刘巧珍:(打断)加林哥,你一定要向我保证。
高加林:好,我保证。
刘巧珍望着加林,笑了。
德顺爷走到他们俩身边,看了看他们,笑了
德顺爷:你俩哩,快过去吃饭嘛。
灯渐灭
幕闭

第三幕

时间:高加林当上通讯员的第二天中午
地点:县委高加林通讯办公室
布景:一个简单的宿舍似的房间,里侧布置了一张小床,床上非常整洁,床边上是一个小衣柜,前面是个大书桌,书桌上整整齐齐的摆着几本书,书桌上有一盏简易的小台灯。
幕启时,高加林正坐在书桌旁写着新闻稿,门外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一听是个女的。
高加林:先等一等!
亚萍手扶住门框,含笑望着他。她已不像学校时那么纤弱,变得丰满了。脸似乎没什么变化,不过南方姑娘的特点更加显著:两道弯弯的眉毛像笔画出来似的。上身是一件式样新颖的薄薄的淡水红短袖,下身是乳白色简裤,半高跟赭色皮凉鞋。
黄亚萍:你到具上工作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当了大记者,把老同学不放在眼里了!
高加林:我刚来,比较忙乱,正想着去看看你跟克南呢。对了,克南怎没来?
黄亚萍:人家现在是实业家,哪有串门的心思!
高加林:(倒了一杯水,给黄亚萍端过去)克南的确是个实业家,很早我就看出他发展前途很大,国家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人才。
黄亚萍:(开玩笑的)别说克南了,让他当他的实业家去!说说你吧!你一定累坏了!南马河那些抗灾报道写得太好了,有几篇我广播寻音时都流了泪……
高加林:没你说的那么好。头一次写这类文章,很外行,全凭景老师修改。
黄亚萍:你比在学校里时又瘦了一些,不过了像更结实了,个子也好像又长高了
高加林:当了两天劳动人民,可能比过去结实一些……
黄亚萍:(喝了一口水)你到了城里,我很高兴,又有个谈得来的人了。你不知道,这几年能把人闷死。大这都忙忙碌碌过日子,天下事什么也不闻不问。很想天上地下地和谁聊聊天,满城还找不下一个人!
高加林:(笑着)你说得太过分了。这样的人有的是,可能你不太熟悉的缘故。你太傲气了,一般人不容易接近你。
黄亚萍: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的确感动生活过得有点沉闷。我希望能有一点浪漫主义的东西。
高加林:好在有克南哩……
黄亚萍:克南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心眼倒不坏,但我总觉得他身上有情趣的东西太少了。不过,这几年他还是给了我不少帮助……你大概知道我们后来的……情况。
高加林:从旁听到过一点。
黄亚萍:你今天中午到我们家去吃饭吧!
高加林:不了,不了,我根本不习惯去生人家吃饭。
黄亚萍:我是生人吗?
高加林:我是说我不认识你你母亲。
黄亚萍:一回生,二回熟!
高加林:谢谢你的好意,我不……
黄亚萍:怕人?
高加林:嗯……
黄亚萍:(咯咯笑了)乡巴佬!
高加林:乡巴佬就乡巴佬。本来就是乡巴佬。
黄亚萍:你实际上根本不像个乡下人了。不过,有时候又表现出乡里人的一股憨气,挺逗人的……你不去我们家吃饭就算了,但你可要常来广播站,咱们好好聊聊天,像过去在学校一样,行吗?
高加林:有时间,我一定去广播站拜访你。
黄亚萍:外交部的语言!什么拜访?你干脆说拜会好了!我知道你研究国际问题,把外交辞令学熟悉了!
高加林:你和过去一样,嘴不饶人!好吧,我一定去广播站找你!
黄亚萍:你不来也行。我到你这里来!
高加林:亚萍,我请求你不要经常来我这里。我刚工作。怕影响……很对不起……
黄亚萍:我开玩笑哩!你赶快休息吧,我走了……真的,有时间到广播站来拉拉话,咱们从学校毕业后,分别已经三年多了……
高加林:嗯
黄亚萍:(温柔的)加林,我有些话一直想对你说。
一段时间的沉默
黄亚萍:我要走了……
高加林:到什么地方出差去?
黄亚萍:不是出差,是永远离开这里!
高加林:(忍不住失口)啊?
黄亚萍:我父亲很快就要转业到南京工作,我也要调过去。
高加林:你愿意走吗?
黄亚萍:我当然愿意走!南方,是我的家乡,我从小生在那里,尽管后来跟父母到了北方,但我梦里都想念我的美丽的故乡……(忍不住念起来)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高加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黄亚萍:南京离杭州很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就是江苏省的……
高加林:唉,那些地方我这一辈子是去不成了!
黄亚萍:那你想不想去?
亚萍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微笑。
高加林:我联合国都想去。
黄亚萍:我是问你想不想去南京、苏州、杭州、还有上海?
高加林:不会有到那些地方出差的机会。
黄亚萍:要是一个人在那远地方玩,也没什么意思!
高加林:你去不会是一个人,有克南陪你哩……
黄亚萍:(深情的)我希望不是他,而是你!
高加林猛地回过头,眼睛像燃烧似的看着黄亚萍。
黄亚萍:加林!自从你到县里以后,我的心就一天也没有宁静过。在学校时,我就很喜欢你。不过,那时我们年龄都小,不太懂这些事。后来你又回了农村……现在,当我再看见你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真正爱的人是你!克南我并不反感,但我实际上对他产生不了爱情。实际上,我父母亲比我更爱他……咱们在一块生活吧!跟我们家到南京去!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在大城市里就会有大发展。我回去可能在省广播电台当播音员;我一定让父亲设法通过关系,让你到《新华日报》或者省电台去当记者……
高加林:亚萍,你先别急,让我好好想一想……
黄亚萍:好的,那我先回去了,希望尽快给我答复。
高加林送走了黄亚萍,回来后一个人趴在书桌上想了好久。
又一阵敲门声,高加林去开门,看到三星笑嘻嘻的站在门口,三星的旁边站着刘巧珍。
高加林:三星,你咋来了,进来坐。
三星:刘巧珍想来看你,我送她过来。
高加林:吃了饭再走吧
三星:不了,不了,我得马上去施工队了。
高加林:你咋不教书了?
三星:你走后没几天,占胜叔叔就把我安排到县农机局的机械化施工队了。现在正在咱大马河上川道里搞农田基建。
高加林:那你走了,谁顶你教书哩?
三星:现在巧玲教上了。
高加林:她没考上大学?
三星:没……
高加林:当老师挺好的
三星:你跟刘巧珍聊着吧,我走了加林
高加林送走了三星,回来跟刘巧珍坐在了一起,俩人沉默了一段时间
刘巧珍:(委屈的)你走了,再也不回来……
高加林:我确实忙!
刘巧珍:(捏捏被子)被子太薄了,罢了我给你絮一点新棉花;褥子下面光毡也不行,我把我们家那张狗皮褥子给你拿来……
高加林:哎呀,狗皮褥子掂到这县委机关,毛烘烘的,人家笑话哩!
刘巧珍:狗皮暖和……
高加林:(有点严厉)我不冷!你千万不要拿来!
刘巧珍:三星已经开了拖拉机,巧玲教上书了,她没考上大学。
高加林:这些刚在三星不是说过了?
刘巧珍:咱们庄的水井修好了!堰子也加高了。
高加林:嗯……
刘巧珍:你们家的老母猪下了十二人猪娃,一个被老母猪压死了,还剩下……
高加林:哎呀,这还要往下说哩?不是剩下十一个了吗?你喝水!
刘巧珍:是剩下十一个了。可是,第二天又死了一个……
高加林:(烦躁的)哎呀哎呀!你快别说了!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两人都很尴尬
高加林:(站起来)快吃下午饭了,你在办公室先等着,让我到食堂里给咱打饭去,咱俩一块吃。
刘巧珍:我一点也不饿!我得赶快回去。晚了没车了,锄还在地时撂着,也没给其他人安咐……
刘巧珍从床边站起来,从怀里贴身的地方掏出一卷钱,走到加林面前
刘巧珍:加林哥,你在城里花销大,工资又不高,这五十块钱给你,灶上吃不饱,你就到街上食堂里买得吃去。再给你买一双运动鞋,听三星说你常打球,费鞋……前半年红利已经决分了,我分了九十二块钱呢……
高加林:(抓住刘巧珍的手)刘巧珍!我现在有钱,也能吃得饱,根本不缺钱……这钱你给你买几件时兴衣裳……
刘巧珍:你一定要拿上!
高加林:你如果再这样,我就恼了!
刘巧珍:(委屈的)我给你留着!你什么时候缺钱花,我就给你……我要走了。
高加林:(痛苦的)刘巧珍,你先别走,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刘巧珍:加林哥!
高加林:你听了千万别太伤心。
刘巧珍;(紧张的)加林哥,没出什么事吧!
高加林看见她今天穿了一身新衣服,浑身上下都打扮和漂漂亮亮的,顿时感动有点心酸。
高加林:刘巧珍……
刘巧珍:唔。(心疼地)你怎了?
高加林:我想对你说一件事,但很难开口……
刘巧珍:加林哥,你说吧!既然你心里有话,就给我说,千万别憋在心里!
高加林:说出来怕你要哭。
刘巧珍:(一愣)你说吧,我……不哭!
高加林:刘巧珍……我可能要调到几千里路以外的一个地方去工作了,咱们……
刘巧珍:那你……去吧。
高加林:那你怎么办啊?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刘巧珍:加林哥,你再别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去吧!我决不会连累你!加林哥,你参加工作后,我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我尽管爱你爱得要命,但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一个字不识,给你帮不上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你走你的,到处面找个更好的对象……到外面你多操心,人生地疏,不像咱本乡田地……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爱你……
刘巧珍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一下子塞在了自己的嘴里!
高加林:(看着刘巧珍)你……哭了……
刘巧珍:加林哥……我走了!

灯渐灭
幕闭

第四幕

时间:三天后
地点:无固定场所,以灯明灯灭作为场景切换
无布景
灯渐亮,通过音响得知在高家村刘立本家中
刘立本:巧珍,你想开些……高玉德家这个坏小子,老天他报应他呀!
从炕上溜下来,站在脚地当中破口大骂
刘立本:王八羔子!坏蛋!他妈的,将来不得好死,五雷轰顶呀!把他小子烧成个黑木桩……
刘巧珍:爸爸,你不要骂他!不要骂他!不要咒他!不要……
刘立本:巧珍,过去了你伤心事就再不提它了,你也就不要再难过了。高加林,你把他忘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自己损躏自己,你还没活人哩……以前爸爸想给你瞅人家,也是为了你好。从今往后,你的事爸爸再不强求你了。不过,你也不小了,你自己给自己寻个人家吧。心不要太记高,爸爸害得你没念书,如今你也就寻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唉,马拴这几天又托起了媒人往咱家跑,但这事我再不强求你了。你要是不同意了,我就直截了当地给他回个话,让他不要再来了……他今天又亲自到咱家。
刘巧珍:在哩……你让他过来一下……
马栓进来
刘巧珍:马拴,你真的要娶我吗?
马栓:我早就看下你了!心里一直像猫爬子抓一般……后来,听说你和高老成成了,我的心也就凉了。高老师是文化人,咱是个土老百姓,不敢比,就死了心……前几天,听说高老师和城里的女子恋上了爱,不要你了,我的心就又动了,所以……
刘巧珍:我已经在村前后庄名誉不好了,难道你不嫌……
马栓:这有什么哩?年轻人,谁没个三曲西折?再说,你也甭怨高老师,人家现在成了国营干部,你又不识字,人家和你过不到一块。咱乡俗话说,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瓜。咱两个没文化,正能合在一块哩!巧珍,我不会叫你一辈子受苦的!我有力气,心眼也不死;我一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不能委屈了你。咱乡里人能享多少福,我都要叫你享上……
刘巧珍:马拴,你再别说了。我……同意。咱们很快就办事吧!就在这几天!你过去叫我爸过来一下。你不要过来了。
马拴赶忙往出走,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跌倒。
刘立本黯淡的病容脸上挂着一丝笑意走过来。
刘巧珍:爸爸,我已经同意和马拴结婚。我要很快办事!就在明天!
灯渐灭
灯起时,是在张克南家里
张克南躺在舞台上,显得非常颓废
克南母亲:起来!我有个事要给你说!你像你没出息的父亲一样,二十几岁了,看窝囊成个啥!
张克南:克南睁开眼,看了看母亲的阴沉脸,不说话,仍然躺着。
克南母亲:(得意的)我给你说!我前两天已经打问清楚了,高加林那小子是走后门参加工作的!是马屁精马占胜胜办的!材料我都掌握了!
张克南:前门后门,反正都一样……
克南母亲:你这个窝囊废!我给你说,你妈前几天已经地委纪律检查委员会揭发控告了这件事。今天听县纪委你姜叔叔说,地纪委很重视这件事,已经派来了人,今天已经到了县上。他高加林小子完蛋了!
张克南:妈!你怎能做这事呢?这事谁要做叫谁做去吧!咱怎能做这事嘲?这样咱就成了小人了!
克南母亲:放你妈的臭屁!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爱人都叫人家挖走了,还说这一个钱不值的混帐话!我为什么不揭发控告他狗日的,一个乡巴佬欺负到老娘的头上,老娘不报复他还轻饶他呀?再说,他走后门,违法乱纪,我一个国家干部,有责任维护党的纪律!
张克南:妈,从原则上说,你是对的。但从道义上说,咱这样做,就毁了!众人都长眼着哩!决不会认为你党性强,而是报私仇哩!咱不能用错纠错!
他妈抢前一步,上来啪啪地打了张克南几个耳光,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哭起来了;嘴里伤心地喊叫。
克南母亲:我的命真苦啊!生下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张克南:妈!
克南母亲:克南,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我一定要治治那个乡巴佬,你以后就可以跟亚萍在一起了。
说完后,克南母亲扬长而去。张克南沉默了许久,对着观众
张克南:难道我必须这样做,才能跟亚萍在一起吗?
灯渐灭
灯光全亮,银幕上出现高架村口的情形
高加林背着铺盖往高家村这边走来,他步履踉跄,神态麻木,高挑的个子不像平时那般笔直,背微微地有些驼了;失神的眼睛深陷的眼眶里,没有一点光气,头发也乱蓬蓬的像一团茅草。整个脸上像蒙了一层灰尘,额头上都似乎显出了几条细细的皱纹。
这时,周围响起信天游——
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
高加林低头啜泣,好久后抬起头。德顺爷爷慢慢走过来,静静地蹲在他面前,抽着旱烟锅。
德顺爷:你还有眼泪呢?(痛苦的)娃娃呀,回来劳动这不怕,劳动不下贱!可你把一块金子丢了!巧珍,那可是一块金子啊!
高加林:爷爷,我心里难过。你先别说这了。我现在也知道,我本来已经得到了金子,但像土圪塔一样扔了。我现在觉得活着实在没意思,真想死……
德顺爷:胡说!你才二十四岁,怎么能有这么些混帐想法?如果按你这么说,我早该死了!我,快七十岁的孤老头子了,无儿无女,一辈子光棍一条。但我还天天心里热腾腾的,想多活它几年!别说你还是个嫩娃娃哩!我虽然没有妻室儿女,但觉得活着总还是有意思的。我爱过,也痛苦过;我用这两只手劳动过,种过五谷,栽过树,修过路……这些难道也不是活得有意思吗?——拿你们年轻人的词说叫幸福。幸福!你小子不知道,我把我树上的果子摘了分给村里的娃娃们,我心里可有多……幸福!不是么,你小时候也吃过我的多少果子啊!你小子还不知道,我栽下一钵树,心里就想,我死了,后世人在那树上摘着吃果子,他们就会说,这是以前村里的光棍老汉德顺栽下的……
高加林猛地站了起来,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
德顺爷:听说你今上午要回来,我就专门在这里等你,想给你说几句话。你的心可千万不能倒了!你也再不要看不起咱这山乡圪了。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有!是的,不会有!只要咱们爱劳动,一切都还会好起来的。再说,而今党的政策也对头了,现在生活一天天往好变。咱农村往后的前程大着哩,屈不了你的才!娃娃,你不要灰心!一个男子汉,不怕跌跤,就怕跌倒了不往起爬,那就变成个死狗了……
高加林:(抹了一把眼泪)爷爷,你的话给我开了窍,我会记住的,也会重新好好开始生活的。刚才我在前川碰见庄里的其他人,他们也给我说了不少宽心话。唉,我现在就担心高明楼和刘立本两家人往后会找我的麻烦,另眼看我……
德顺爷:啊呀,这你别担心!就是为了这事,我刚才还去明楼家找了他。我和他爸当年是拜把兄弟,我敢指教他哩!我已经把话给他敲明了,叫他再不要捣你的鬼……噢,我倒忘了给你说了!我刚才去明楼家,正碰见巧珍央求明楼,让他去公社做做工作,让你再教书哩!巧珍说得鼻子一把泪一把!明楼当下也应承了。不知为什么,他儿媳妇巧英也帮巧珍说话哩。你不要担心,书教成教不成没什么,好好重新开始活你的人吧……啊,巧珍,多好的娃娃!那心就像金子一样……金子一样啊……
高加林一下子扑倒在德顺爷爷的脚下,两只手紧紧抓着两把黄土,沉痛地呻吟着
高加林:(大声的喊叫)我的亲人哪……

两人在舞台上动作定格,灯光渐渐灭下来,音响随之黯淡。

幕闭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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