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节,俗称“鬼节”。按照习俗,要给去世的长辈烧纸钱。
烧完纸钱回来,我妈跟我说:“我想你二舅了。”本以为她还会絮絮叨叨说一些的,结果却是好长时间的沉默。良久,我妈长叹一口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没有人比我更懂我妈的叹息,她那是心疼我二舅呢。
二舅,我也想你了。
二舅的苦说个三天三夜大概也说不完吧。都说好人有好报,为什么在他身上就不行了呢。
1.
年轻的时候,二舅本来有个已经订了亲的未婚妻。为了补贴家用,二舅在工地上打工。因为一次施工事故,从平房上摔了下来,左腿残疾了。后来,未婚妻就退了亲。在农村,娶个媳妇儿是要花好多钱的。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未成家,二舅再也没有提过娶亲的事。
外婆去世得早,于是二舅就跟外公相依为命起来。两个男人守着一家杂货店,顺带着修理自行车和加工粮食,日子过得也算凑合。闲时,叫来几人在家里打上几圈麻将,倒也滋润。就是生活里少了女人的照料,孤寂了些。
2.
一天,一个个子矮矮的女人带着一个女孩儿到二舅家的小店里赊两包方便面,她说她已经几天没吃饭了。二舅见她可怜,就烧了开水给她泡面。吃饭的时候,她讲自己家在云南,是被卖过来做媳妇儿的。谁知她家男人好吃懒做,经常对她拳打脚踢,施以家暴,所以她就带着女儿出来避难了。二舅看看她的脸,确实青一块紫一块的。她说自己想离婚,可是在本地无依无靠的,不知道该找谁帮忙。二舅跟我妈他们商量,最后帮了她这个忙。
在一来二去的接触中,女人觉得二舅是个老实本分、善良可靠的人,便有了托付终生的意思。家里的兄弟姐妹也希望有个女人照顾二舅和外公的生活,就撮合他们结了婚。
本来以为二舅终于可以过上幸福生活了,谁知女人婚后暴露了真面目。一副斤斤计较、市井小市民的嘴脸公之于众。
3.
有次外公在外面喝酒回来晚了,她竟然把他锁在门外。我妈怒气冲冲地回去想抽他,但后来二舅拦着,我妈也就忍了。过于善良的男人,可以说是懦弱的。很长时间我都怪二舅怎么能由着那个女人胡来,我妈说他是怕她走了他又一个人。
本来我们这些外甥外甥女一去舅舅家首先就直奔二舅家,但后来,大家渐渐都不去了。因为在二舅家吃饭得看她脸色,要是留下住宿的话她会催问你什么时候回家。二舅习惯地拿两包小零食给我们吃的时候,她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最让我无语的是有一年暑假,我到三舅家去玩。那天天很热,二舅买了两个西瓜,吃的时候送了一瓣给我吃。那个女人跟我讲:“小顺,要不要买西瓜啊?我们家还有一个。”我觉得莫名其妙,摇摇头。她瞥了我一眼,丢下一句“哼!想吃不想买。”毕竟年龄小,情商低,我怒不可揭,甩给她两块钱:“给,那瓣西瓜的钱!”二舅觉得对我很抱歉,表现得很自责。我抱抱他,说:“我无所谓的,只要她对你好就行。”
好景不长,她开始嫌弃二舅的钱少。她怪他没用,赶他到工地去打工。我妈当时心疼得都哭了,她说:“二哥,你的腿这样怎么去工地啊?别去了,你们又没有儿子,要那么多钱干嘛?”出于想让那个女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二舅最终还是去了工地。
4.
“小顺,你二舅得了脑肿瘤,晚期......”我妈在电话里嚎啕大哭起来,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当时是学期末,我正在社团的聚餐上喝酒。脑袋“轰”的懵了,懵到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吓坏了桌子上的人,我只得解释自己喝大了,匆匆跑出去。前两天打电话只是说发高烧,怎么变肿瘤了,还晚期?我不信!
买车票,回家。二舅还是那一脸害羞纯朴的笑容,虽然很吃力,但他还是努力地冲我笑。“这是谁啊?”二舅轻轻地问我妈。“这是小顺子啊。”我妈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我知道她很想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没有起伏,但眼泪出卖了她。我妈躲到外面去哭了,我也跟着躲到外面去。
过了半天,二舅意识总算清醒了点,能认出我来了。
暑假快结束了,二舅的病情稳定了很多。我天真的以为他会好起来。
5.
那个女人只照顾了二舅几天就出去打工了,美名其曰:“他现在生病了,住院一天就是好多钱。我得出去赚钱,不然这个病怎么看得起。”
再回来的时候,她吵着要跟二舅离婚。原来,她在外面又勾搭了一个男人。刚开始,她假模假样照顾二舅,实则忙着变卖家里的电器和树套现。她不知道二舅把看病的钱存在我妈这里,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找不到就跟二舅要,二舅不理,她就不给他做饭吃。更丧心病狂的是,她居然动手打二舅。而这些,我妈他们刚开始都不知道。
再回去看二舅的时候,我妈他们才发现二舅的不对劲。那个女人居然敢光明正大地带那个男人带到家里来翻钱。我妈和表姐们看着二舅身上的抓痕,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甩了她几个嘴巴子。表姐们在他们落荒而逃的时候也没忘记补踹几脚。
我要是在,我一定会弄死她!
那个女人走了,二舅又是一个人了。照顾他的责任就落到了年近七旬、身体也不是特别好的大舅身上,难为他了。
6.
暑假再回来看二舅的时候,二舅的身体更差了。由于自己没办法洗澡,远远地就能闻到他身上刺鼻的汗臭味。那一小间密闭的屋子里也没装空调,二舅后背、脖子上长满了痱子。而他的手跟脚也开始肿了,根本站不起来了。所以虽然大舅妈每到饭点的时候就把饭端过去,但他吃得并不好。
我一个人扶不动他,就叫来三姨家的表妹,帮我一起给他洗澡。平时特别容易害羞的二舅也不抵抗了,任我摆弄。洗完澡的水真的很脏,用我妈的话讲,都可以泥墙了。洗干净了的二舅也舒服起来,坐在凳子上吃我给他买的西瓜。第二天,大舅就给他的房间装了一台空调。
那个暑假,我尽量多地往二舅家跑,给他送吃的,喂他吃饭,替他洗澡洗衣服。没别的,就是看他难受的样子,我心疼。
二舅,加油,再过一年咱就60了!到时候我们给你做寿,冲冲喜。
7.
二舅最终还是没能撑到60,走了。
听最后陪在他身边的表姐说,由于大小便失禁,并且长期卧床翻不了身,二舅的后背都溃烂了。走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外面,怎么都不闭起来。
二舅,最后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是在等谁吗?还是这辈子过得太窝囊,太委屈了?应该委屈的,我替你委屈。
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失去一个人,除了哭,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心像是被拧作一团,绞痛难耐。即使已经呼吸困难,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再哭了,眼泪还是一直往下掉。决了堤的水怎么也收不回来。手在空中胡乱地抓,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
二舅他真的走了吗?
大舅抱着我哭,怎么能不哭呢?他前一年送走了三舅,今年送走了二舅。连着两年送走了两个弟弟,他这个六十几岁老人的苦又能跟谁说呢?
8.
梦到二舅了,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我叫他,他回过头来,冲我腼腆地笑。像小时候那样,我的双手撑在他的手掌上,他把我捧上天空。我“咯咯”地笑,央求他再来一次。
梦醒了,再叫二舅,已经没了那张标志性的笑脸回应我了。
二舅,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