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徽宗宣和年间，浙江嘉兴的一户人家近日被鬼闹的不得安宁。

这户人家的主人叫洪皓，任职司录参军。一日白天，他九岁的大儿子洪适突然向见到了什么，瞪大眼睛，口中念叨“水三”，过了好久方才苏醒。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两日后洪皓晚上回家，侍妾在他身后帮他拿衣服，忽然大叫一声扑倒在地上。洪皓想起曾经听说过鬼怕皮革，便用皮带将侍妾绑在床上。附在侍妾身上的鬼见自己逃不掉，便开口说：“这个小妾素来侮辱鬼神，我见她右手拿着你的腰带，就从左边进入，却不想被官人的钟馗镇困住了，我这就离开，请不要为难我。”

洪皓问：“你是什么人？”

鬼闭口不言。

洪皓再三追问，鬼方才开口道：“我是嘉兴县种田的支九。前年闹水灾，和同乡的水三两家一共九口都在官府赈济之前饿死了。我死在头里，魂魄居留在宅子后面的大树上，前几日小官人看见的是水三。”

洪皓纳闷道：“我用心侍奉真武圣君，家中又供奉佛像、土地、灶神之类，你是怎么进来的？”

叫支九的鬼耐心解释道：“佛是善神，不爱管闲事。真武圣君每天晚上披着头发仗剑飞到屋顶上，我很容易就避过他。宅子后面的土地，更是什么都不管，只有宅前的灶神每次见我都要斥责。我进到厨房里，灶神问我要去哪，我随口答‘随便走走’，便斥责我说‘不得造次！’我赶紧回答‘不敢不敢’，就溜溜达达到这里来了。”

此后支九又告诉洪皓，不仅有他和水三两个鬼，还有一个叫“大石郎”的石头精，每天就趴在书院窗外篱笆下面，入地三分处。此外叫秦二娘的女鬼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

没想到用心供奉土地，他却不思其职，洪皓不由叹了口气，“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我都用纸钱供奉土地，他竟然什么都不做，让这么多的鬼怪住进我家。你去帮我问问他为什么这样放纵，说不出原因结果，我明天就毁了他的祠堂！”

支九惊讶道：“官人你竟然不知道其中缘由？虽然你供奉给土地许多纸钱，但是土地腹中饥饿，光有纸钱有什么用。我每天偷偷进你们家，随手顺出点东西，一定会分一些给他，所以我们才相安无事至今啊。”

支九向洪皓讨要了些祭品来吃，默默吃完，又说：“我把你交代我的事情向土地说了，他怪我饶舌，泄露了秘密，用棍子把我打出来。”

好不容易捉到一个话多的鬼，洪皓借机问：“你曾经见到我家的祖先了吗？”

支九果然知无不言：“每个时节祭祀，我都去观看。远远的闻到食物的香味，只恨不能吃到。列位中有缺席的，我本可以吃无人认领的一份，一般也没有鬼会管。但是有一个穿着黄色衣衫的老妇人，每次见到我都发怒，拿着拐杖追着打我。”

洪皓猜想，那位老妇人大概是曾祖母了。

洪皓知支九不是恶鬼，也可怜他生前的遭遇，便问他想要什么。

支九答道：“鬼最怕饿。希望能够饱餐一顿，最好是肥鹅，可以同大家伙儿一起吃。”

话音刚落，突然面露惊异的神色，竖着耳朵，仿佛有人在叫他。神色慌张的对洪皓说：“土地震怒，已经把我家和水三家都赶了出去，现在暂时聚在城门口，没有保护。”恳求道：“你快快放我回去吧，此后我再也不敢来了。”

二、

这并非一则普通的鬼故事。

故事的作者是南宋著名学者洪迈，官至宰执，谥“文敏”，洪皓便是他的父亲。九岁见到鬼的洪适是作者的长兄，后来官至宰相。

这则鬼故事收录在洪皓的志怪笔记小说《夷坚志》中，作者借饿死鬼之口讽刺了南宋官场的弊端。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叫支九的鬼，这个鬼是饿死鬼，他所触发的一切事情都和饥饿有关。他生前是靠种地为生，家乡不幸发生水灾，没有粮食吃，官员等到他与水三两家九口都饿死了才来赈灾。这个虚拟的背景脱胎于洪迈所处的时代。

宋朝南渡以后内外疲敝，在经济遭受巨大损失下，还要每年给金国岁币，普通民众苦不堪言。此时，官员对普通百姓的盘剥并没有减轻。洪迈出任赣州知州时，邻郡闹饥荒，赣州正值中熟，他不顾其他官员的反对，发粮补救邻郡。这就是支九家乡发生水灾百姓都饿死了，官员才发粮赈济的原型。

故事中最有趣要数关洪皓与支九对话中几位神仙的描述。洪皓不理解自己诚心诚意供奉了那么多神祇，为何没有一个管用的。支九解释，佛不管闲事，神武圣君每天夜里都很勤奋，不过都在做无用功。两位比较高级的神对应指的是南宋高级官员，不是不作为，就是终日忙忙碌碌却没把力拥在正确地方。灶王与土地对应下层官员，灶王一般供奉在前院厨房热闹富庶之地，而土地供奉在后院贫瘠的地方。相对来说，土地对应的就是底层穷困的小官吏。土地自身也很贫困，得不到供奉的食物，就只能背地里和鬼怪勾结，一同分赃。

在神鬼系统里的支九依旧是无权无势的普通鬼，他依附于底层官吏“土地”。土地官职虽小，但是是直接，面对最下层民人的，掌控着他们的生死。“土地”知道支九泄露秘密后，运用权力，将支九全家和水三全家都赶出洪家的宅院。

洪迈做过赣州、婺州等处地方官，甚至下层官吏对普通民众生死的巨大影响。洪迈这则故事，用鬼神之间的关系讽刺了南宋颓败的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