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半夏应该冒出头来。春光明媚,春风骀荡,在这样美好的日子想起它,从前的时光就像半夏的叶子一样在风中舒展开来。
我是在六七岁的时候就认识了它,一直以来我们都管它叫麻芋子或者麻芋儿,这真是平俗的名字。直到后来高中毕业,才知道了它又叫地文、守田、半夏以及其它许多的名字,而我深深记住了半夏。
在我幼小的年纪就特别准确地认识这朴素的小东西,只因为大人告诉我这东西值钱。我没经历过什么苦难日子,但在那样的年代里大人也几乎年年为学费发愁。于是早早懂事的我,便在那样的年纪里开始了属于我的特别的劳动。
那时婆婆爷爷带着五个孩子,我排中间,上下兄弟姐妹齐全。我最早拥有独属于自己的劳动工具,是大伯把一根石匠用的錾子的扁端加以修改而成,长度在七八十公分,取名就叫麻芋子撬撬。撬撬扁端变得比之前更扁更长更锋利,就像一片半夏的叶子去掉了尖尖的部分。后来铁棒被我的双手握得光溜溜的,前端被土壤磨得像镜子一般光生,每次出去劳动之后回来我都会在门前的堰塘把它洗得干干净净,这可是我那个时候最可宝贵的东西了。
就在这样春风遍地春暖花开的时节,我就开始带着我的撬撬,再提一个洗衣粉口袋(后来是挎一个布袋子),去到或近或远的土地上寻找那为半夏所特有的青青绿绿的叶子。常见的就是三片叶子的桃叶形,总体身材匀称;其次是三片叶子的柳叶形,像一把把尖而利的剑;再就是一片叶子的大叶形,酷似一只只猫耳朵。
总是要选择叶子大茎梗粗的才停下,把布袋子往屁股后面一搭,铁撬对准离茎部三五公分的地方,紧握棍身,把整个身体往下一压,瞬时进入土壤七八寸,接着再双手用力向后一扳,半夏的球状茎块和着下面的土就被撬到地面上来了。所以这工具叫做麻芋子撬撬,名字来得如此朴实。最后就是把土捏碎了找到我们所需要的茎块。麻芋子的价格是看卖相来定的,大而少泥少须的价格最高,小而多泥多须的就卖不起价钱。所以我总是把一颗颗麻芋子抹得光溜溜的,像一个个小汤圆。
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东西会开花,只见它常常会冒出一根长脑袋,我们方言就叫麻瓢根儿,瓢根儿就是勺子的意思。其实更像是眼镜蛇的脑袋,还吐着信子。另外麻瓢根儿冒得最高,很容易被看见。不知为什么,我们不约而同地认为凡是长出来瓢根儿的麻芋子肯定就大个儿,连我那大我十几岁的傻三哥都意识到这点。
记忆中一次带他出去,在一块因为修公路而荒下一半的土地里,发现了麻芋子。本来土里长着其它杂草,比较稀疏但有半个我高,草盛,我仅仅只是去路过。却没想到就在稀疏的蒿草之间同样生长着高挑的半夏,叶子肥大碧绿,茎梗又高又粗,矗立的麻瓢根儿真像是林立起来的眼镜蛇,我好生欣喜。立马就停下来用劲儿地撬土,而我的三哥见我停在了那块土地里,一点儿也不傻地跟着就过来了。结果只见他专挑长了勺子的撬,嘴里连连“哇”“哇”地大声呼,他当然也非常兴奋了。他用的是街上买的专门用来撬麻芋子的撬撬,前端很大很吃土,他力气又大,一插进土里就会撬动一大块土起来。搞得我又心急又生气,叫他挨着撬,但他不听,只是笑,没办法的我只能一个挨一个地撬,最后我们把那块地几乎翻了个转。那一天上午我收获了满满一口袋立白洗衣粉袋子的麻芋子,三哥却只有我的三分之一。
那真是一个有关于半夏最美的日子,我还向大伯告了三哥的状,但三哥毫不理会这些,那一整天他比我还幸福。其实我们后来常常发现麻瓢根儿下面的麻芋子也会很小,可是这不妨碍我们一直对麻瓢根儿的偏爱。
四五年级的时候麻芋子价格涨到最高,婆婆就发动我们五个小孩都去撬麻芋子,给我们一人买了一把撬撬。这时候我的铁棒撬撬已经丢失了,为此还伤心了好一阵。那是因为跟着大人去打谷子,带上撬撬说顺便就在一些地里撬麻芋子。结果几个小孩一伙同,就沿着一沟去搬石头抓螃蟹了,最后就不知道掉在哪个水沟里,一路沿着找到黄昏都没找得到。
表妹、堂弟、哥哥,我们四个常去,最大的堂姐爱学习,一般少去。在秋天农忙之后九十月份,邻村有几个专门撬麻芋子的中年妇女,非常厉害,长得是腰圆膀粗的。总是看见她们上午出去中午就挎着满满的一布袋子收获,下午出去黄昏回来也是同样。有好多次,我们去坡上挖的时候,我们附近的土地都已经被她们先光顾遍了,我们就选她们剩下的,不过收获一样并不少。有一次我们一家出去五个人,婆婆拿着大锄头,我们四个就是撬撬,在已经被光顾后的沙质土地里又给它仔仔细细翻了个遍。因为那块土地实在是长满了麻芋子,我们五个人一上午就收获了六斤多,沉沉的一大袋子。
有时候三月末四月份的样子,我们就去人家的玉米地里撬。那时苞谷苗长到也就十来厘米高,从汤圆棚里取出才移栽到土地里,我们这些娃儿就在别人精心耕作的土地里撬麻芋子。特别是那些麻瓢根儿和苞谷苗挨在一起的,简直是充满诱惑,也一下子都撬起来,结果便是包谷秧秧儿自然跟着被翻了个底朝天。一块地到处都被打上老鼠洞,我们还乐此不疲地看我们的杰作。难免不小心,还有些苗子直接就给踩死了。没两天主人家就会发现,对我们简直恨得咬牙切齿的,直接气势汹汹来到我们家向爷爷告状。爷爷教训我们一番,说要丢了我们的工具,禁止我们再去撬麻芋子,一番赔礼道歉后还得去把秧苗给别人补上。当然只是吓吓我们,要我们知道事情的严重,后来我们就收敛多了。
麻芋子之所以叫麻芋子,还是因为它的本性。我小时候真是爱搞破坏好逗人,八九岁的我带着七八岁的堂弟表妹去坡上撬了麻芋子,要到家了一个小表妹迎上来要和我们玩。看着我们拿的工具,就好奇我布袋子里装的什么东西,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就说是花生,她就拿了一颗。我说你吃吧,看看好吃不。她老老实实就在身上擦了擦放进嘴里嚼着吃,我心里偷笑着却又心虚了。赶紧叫她吐,快吐,没过一会儿,她就嚎啕大哭起来。我吓得不得了,直叫她别哭别哭,心里又想着闯祸了,脑子嘀咕噜地转,想圆个谎出来对付大人。不一会儿大人就闻声赶来,问怎么了,弟弟妹妹立马就揭发了我,说我哄妹妹吃了麻芋子。受了爸爸一顿臭骂,好在叫她吐得快,只是嘴里接触,大概一个小时后就好了。
后来又在我大概十来岁的时候还犯了同样的一次错。那是收了花生以后,我和弟弟妹妹都在三哥他们地里撬麻芋子,我突然就把一颗花生大小的麻芋子抹得白白净净的,我就假装惊喜地大呼说“哈哈,撬到一颗花生,哪个要吃!”三哥顺手抢了过去放进嘴里就吃,还“哈哈,哈哈”地表示成功和得意。这回我是安了心想整他一下,就没有叫他吐。没两分钟,他就开始叫痛,接着丢下手里的活开始大叫,“哎哟,糟了”“哎哟,糟了”地呼喊着。他说麻得很,大家就明白他是吃了麻芋子。因为我谎称看着是很像花生,三哥抢过去就吃了,弟弟妹妹这回也为我作证,所以这次侥幸逃过一劫。伯伯就给他倒酒喝,说酒可以解毒,但他一直又哭又叫,摇摇晃晃地走到婆婆爷爷这边还哭,爷爷又倒了酒给他喝。他最后倒在椅子上,不停地吐口水,从上午到下午过了好几个小时才好转回来。
照大人们的说法是,又麻又痛,肚子痛嘴也痛,嘴里被麻得喝酒都没知觉。虽然我很想知道那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但当然我从来没敢尝试过。很久之后才知道那里面含有生物碱,多了会毒死人。
直到小学毕业,我们五个孩子因为种种原因就分开了。初中的我也用心念起书来,周末总是独自关着自己做作业,再也没有因为卖钱而去撬过这东西了。但是婆婆还是会在种地挖土的时候捡回来一些,积到有些斤两后就卖一次。
再后来是高中,都高三了。班里一个同学还在种花草,我虽然远离半夏很久了,不过在打算带什么给她种的时候也立马就想到了它。月假回到农村就去地里找了三株全株给挖出洗净,带到学校,让她给种上。其中一株还现成长有瓢根儿,也就是开了花。
在高三那样紧张的日子里,下了课总是呆到走廊上去看看窗台边的几盆绿植,有花生,有半夏,有胡豆,有吊兰,还有她喜欢的水仙花,我却总说那是大蒜。经历过一次退学的我那时候已经完全放弃了前程,对于那个一直不放弃种花草的女孩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窗台上的吊兰就是她在搬校区时冒着倾盆大雨也搬过来的。后来三株半夏都曾长得不错,高考结束时窗台上只剩下一盆花生,她专门抱给我,要我带回家。
百度搜索,传说是一个叫白霞的姑娘误吃了半夏这种植物,呕吐之后却治好了久治不愈的咳嗽,于是她就用这种植物给乡人治病。一天她去清洗这种植物,滑到河里丧命。乡亲们纪念姑娘,就叫这种植物为白霞。后来人们发现白霞在夏秋季采收,再加上时间的推移,就渐渐叫成了半夏。
我记住半夏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传说,那个替我种麻芋子的女孩去北京上大学之前,专程到了我家里。不久之后我知道了半夏这个名字,然后就一直没有忘掉。
大一的那个夏天,我自己也尝试种了一盆半夏。不过我不是她,终究是又把它还回土地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