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一期“家”主题写作。

家是什么？不是房子有多大多宽敞，位置有多好，而是一种情感的维系，亲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休息的港湾就在哪里。

一、我要走了

我今年20岁了，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我已经过了耄耋之年，是鲐背或者期颐阶段了吧，因为我们的平均寿命是8-9年，最长寿命也就是20年左右，所以，按照你们人类的年龄来算，我今年该是过百岁了吧。我，真的是很老了。

我的眼睛浑浊一片，已经看不清东西了，我的双腿老迈无力，已经不能久站了，我的翅膀变得又硬又脆，有点儿光秃秃，已经扇不动了，我的嘴，哦，对了，应该叫喙，也已经不能再灵巧地找食物了，我的声音也变得粗哑，叫声不再洪亮。我，确实是太老了。

唉，我多想能再一次飞上蓝天，在白云底下打个滚儿，我多想能冲着将要落下的夕阳“嘎——嘎”地再大叫一声，我多想能在皎洁的月光下迎着风儿在天空翱翔，我多想能随着眨着眼睛的星星扇动我的翅膀，我多想能痛快地吃一顿鲜美的水草，我多想能在湖面上再美美地游荡一圈……我，想要的太多了，可是，我，已经太老了。

如今，我只能静静地窝在这里，用我浑浊的双眼贪婪地看着湛蓝的天空，看着洁白的云朵在天空上开出绚丽的花朵，看着远在天边的月亮伴着眨眼的星星……

身下的土地越来越硬了，旁边的湖水也越来越凉了，那些鲜艳的花儿和翠绿的草儿也慢慢变了颜色，树上的叶子飘落在头顶的那一刻，风也越来越冷了。

“嘎……”我拉长声音，喊了一声，在这空旷的湖边，我微弱的声音很快消失在“呼呼”的风声里，一点儿回声也没有留下，我扭转头，再一次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天边，那里被夕阳照得红彤彤的一片，橘红色的大片云朵漂亮极了。

不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家人和伙伴们是否也看到了这么美丽的风景，他们，快要到南方了吧。他们走了得有20多天了吧。很遗憾，再也不能见到他们了，明年他们回来的时候，不知道还会不会想起我，我的孙儿们会不会来这里看看我，虽然那个时候，就算是他们来了，估计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艰难地站起来，慢慢地撑开翅膀，抖了抖身上的土，一片鲜红的叶子从头顶飘落下来，在我的眼角形成一道弧线，缓缓地落在脚下，我向后退了一步，低下头，把我的嘴靠近那片叶子，试着把叶子叼起来。一次、两次、第三次的时候，我终于把叶子叼在了嘴里，我迈开步子，向着湖面蹒跚地挪去。

我要走了，去找我的妈妈，在那个春天会开满美丽花朵的湖心岛上。我要把这片美丽的叶子献给我的妈妈，感谢她，养育了我。

哦，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一只大雁，而我的妈妈却不是大雁，她是一只鸡，一只羽毛黄、爪黄、喙黄、尾巴上带着点儿黑的普通家养鸡。

想不想听一听我的故事呢，感兴趣的话，那就竖起耳朵来，趁着我还没到妈妈那里，我给讲一讲吧。

二、我出生了

我叫傻丫。

在我还是一只蛋的时候，妈妈的主人家的小孩子把我捡了回来。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捡到了我，我也不知道，她只捡了我一个，还是有很多个。

那个时候，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妈妈的女主人，也就是我的女主人，正打算孵小鸡，而我的妈妈正好赶上抱窝。妈妈和十二只鸡蛋被放在一个大纸壳子里，大纸壳子被放在主人家的暖炕上，壳子里铺满了稻草，很温暖，很舒适。十几天的时候，我也被放了进去。这是妈妈后来告诉我的。

妈妈说，家里的小主人看到女主人孵小鸡，很是好奇，又正好捡到了我，就偷偷摸摸悄悄地把我放在了她的被窝里。等女主人发现的时候，已经过去十几二十天了。女主人本来想要把我扔掉，后来小主人一再央求还撒泼耍赖，最后，女主人迫于无奈，才把我放到了妈妈待着的纸壳子里。

妈妈还说，一开始，我被放到她的窝里时，她还生气了，因为她能感觉到，我的味道跟她身下鸡蛋的味儿不是一个味儿，而且，我比她身下的鸡蛋大，占据了很大的位置，很明显，我属于后来入侵者，所以，她非常不欢迎我的到来，她甚至还偷偷地把我踢出来过。

一天，两天，五天过去了，妈妈和她身下的鸡蛋在大壳子里待了十八天了，而我也在这里待了五天了。第六天的时候，妈妈身下的鸡蛋被女主人拿走了两个。妈妈说，空间虽然变大了，可是她却很伤心，因为她知道，她失去了两个孩子，而我在那个时候正好弥补了她的伤心。所以从那天开始，我被妈妈安放在了羽翼之下。

就在我被妈妈接纳之后的第三天，我的哥哥姐姐们陆续破壳而出，正好十个，一个个露出了毛茸茸的小脑袋。我们的大纸壳子家突然就变得热闹起来，哥哥姐姐们“叽叽、叽叽”地叫着，充分表现出对这个新世界的好奇与喜爱。而我，静静地待在蛋壳里，一点儿要出来的迹象也没有，就这样过去了两天。

妈妈说，就在女主人再次打算把我扔掉的时候，她发怒了，张着翅膀“咕咕、咕咕”地大喊大叫，不让女主人的手伸进来，为此它还啄了一口女主人的手，小主人也央求女主人再等等，就这样，我又一次有惊无险地逃脱了被扔掉的命运。

一天，两天，三天，就在女主人快要失去耐心，第六天的时候，我的嘴巴终于把蛋壳啄破，露出了脑袋。

妈妈说，我特别丑，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是毛茸茸的嫩黄嫩黄的颜色，小巧的嘴巴，小巧的脚和腿，整个看上去都是小小的，可爱的，不光长得可爱，声音也可爱，“叽叽、叽叽”，嫩嫩地叫着。

而我，我的头顶，是黑色的，有点儿尖，我的嘴巴是黑色的，又长又扁，我的脖子长长的，差不多是我哥哥姐姐的整个身体那么长，我的叫声是“嘎……嘎……”的，嘶哑难听，我的整个身体出壳，站起来的时候，比我哥哥姐姐两个加起来还大一点儿，用我小主人的话说，我又丑又大，一点儿也不可爱，一点儿也不小巧，一点儿也不好看。看到我的样子，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伴着我“嘎……嘎……”的叫声和哥哥姐姐们“叽叽……叽叽……”的叫声，她哭喊着让女主人把我扔了。

这一次，女主人救了我，她告诉小主人说，我是一只小鸭子，我会越长越好看的，丑小鸭有一天会变成白天鹅的。小主人嚎啕大哭的声音渐渐变小了，只是还是半信半疑地望着我，瘪着嘴呜咽着。

妈妈说，她在心里偷偷地笑了，她说，她知道，我不是鸭子，虽然她确实也不知道我是个啥。

而我，在小主人“抽抽噎噎”的哭声中，跌跌撞撞地一边“嘎……嘎……”叫着，一边走向了我的妈妈和哥哥姐姐们，中途还头朝地，跌了一跤，逗得小主人“噗呲”一声笑出了声，鼻涕泡都冒了出来。

就这样，我又一次死里逃生，侥幸活了下来，因为我笨拙的那一跤，我有了一个名字……傻丫，我小主人给我起的名字，妈妈说，她也觉得我挺傻的。

三、我的使命

我渐渐地长大了，没有变成美丽的天鹅，不过，不再丑了，用我小主人的话说，我变得有型儿了。头顶到后颈是暗棕褐色，从远处看是黑色的，像是我戴了一顶帽子，脖子又长又细，前颈的灰白色和后颈的暗棕褐色让我的脖子看起来很有立体感，翅膀大大的，像是两把灰黑色夹杂棕色的大蒲扇，能把我的妈妈包在怀里，当然了，我的嘴也长，腿也长，脚也大。总之，我的身高和体型一直在哥哥姐姐们之间是独一份儿，而哥哥姐姐们跟妈妈长得像。

别看我出生得最晚，可是我一直是最高的，除了跟妈妈比。不过，我不到半岁的时候，身高就超过了妈妈。小的时候，妈妈带着我们找食吃，妈妈在前“咕咕……咕咕……”地叫，哥哥姐姐们在妈妈后边“叽叽……叽叽……”地跟着，而我，排在最后边，“嘎嘎……咕咕……”地乱叫着，我不会“叽叽”叫，因为我的嗓门儿比较大，叫了也不像。又因为我的腿长，一不小心就超过了哥哥姐姐，所以我一般是走一步，退两步，在原地转圈圈，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小主人就会“哈哈”大笑，嘴里喊着“这个傻丫”。

八个月的时候，我学会了飞，也不能说是学，或许是本能吧。有一次，小主人带着我去湖边玩儿，我最喜欢去湖边了，因为我跟妈妈她们不一样，我不喜欢吃她们吃的东西，我喜欢吃湖边的草。正当我吃得开心，恨不得跳一支舞的时候，邻居家的狗猛地窜了出来，“汪汪汪”大叫着，吓得我“嘎嘎”一声大叫，“呼啦啦”扇动翅膀，向着湖面上方一下子飞了起来。等我意识到我的双腿和脚离开了地面，向下一看，太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晃得我一惊，“扑通”一下，一头栽进了湖里。我来不及害怕，凭着本能“扑腾”，爪子划拉了两下，头和脖子就露出了水面，之后，我就稳稳地漂在了水面上。对着湖岸上的小主人先打了一声招呼“嘎嘎”，然后看着吓唬我的那只狗，现在已经“目瞪口呆”，我从心里笑了，哼，看你还吓唬我。

从此，我跟那只狗也结下了梁子，不过，我总是躲着它，看见它要吼我的时候，我就“扑棱”翅膀飞上天，或者跳进湖里。不过，大部分我还是飞上天，因为那只狗也会游泳，虽然它没我游得快，但是也很麻烦。我虽然躲着它，但是我不怕它。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的树下蹲着，那天的天很热，蓝蓝的天空上一片白云也没有，树上的知了一直叫着，我想眯会儿觉也没办法。不过，听着听着，或许是习惯了吧，我开始昏昏欲睡，睡梦里好像还看到了一群跟我长得一样的动物，我们一起在湖面上嬉戏玩耍，一起在天空中迎着风飞翔。忽然耳边传来了妈妈“咕咕……咕咕……”急切又害怕的声音，我猛地睁开眼睛，院墙外妈妈的叫声已经破了音。我“嗖”地一下子飞到了墙外，看到妈妈正飞快地跑着，那只跟我不对盘的狗在后边一边追，一边叫，我气急了，猛地冲下去，对着它的屁股咬了一口。然后落在了妈妈和它中间，张开翅膀，挡住了它追妈妈的道路，那只狗起初还对我吼，一边吼，还一边向前冲，我也不示弱，张着翅膀对它也“嘎嘎”吼，还不时地跳起来咬它，最后它终不敌我，灰溜溜地逃走了。

后来妈妈告诉我，其实是她的错，她不小心进到了邻居家的院子里，才被那只狗追了出来。

妈妈说，鸡有鸡的使命，狗有狗的使命，而她作为母鸡，就是下蛋和养小鸡，那只狗的使命就是看家。

我问妈妈，我的使命是什么，妈妈说，她也不知道，这需要我自己去发现。

我说，我的使命就是保护妈妈和哥哥姐姐们，妈妈笑了一下，没说话。

四、我被关了起来

我三岁了，我又多了十三个弟弟妹妹，妈妈这两年的成果。其实，应该不止十三个，我不太记得了。但是，我却清楚地记得，我的十个哥哥和姐姐，到如今只剩下一个姐姐了。

我仍然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但是我却知道，我既不是鸡，也不是鸭子，也不是鹅，因为我跟它们长得都不一样，妈妈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但是妈妈说，我是一只会飞的大鸟。或许，家里的主人们知道我是什么，因为随着我越来越大，他们开始禁止我单独飞出去。小主人也很少带我去湖边吃草了，一般都是把草带回来，直到有一天，我被关了起来。

是的，我被圈养起来了，我的窝跟妈妈她们的比起来，又大又敞亮，里边只有我一个，又因为我的个子高，窝顶也很高，我站起来，伸长脖子，距离窝顶还差一大截，而且，我的窝有门，有窗，有装饰，主人们又天天给我打扫，里边还很干净。但是，我还是觉得很憋屈，因为我知道，这其实就是一个笼子。我再也不能去天上飞，再也不能在水面上游，再也不能自由地呼吸外面的空气，我被上了一道限制自由的枷锁。

我是为什么被关了起来呢？让我想想。

我一岁左右的时候，我的哥哥们，六个，陆续都失去了踪影。妈妈说，哥哥们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化作青烟飞走了，有一天，她也会飞走的。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我看到妈妈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的怅然与悲伤。

我曾经以为，我的使命就是保护妈妈和哥哥姐姐们，可是，哥哥们却消失了，我并没有保护好他们，那我的使命到底是什么呢？我迷茫了，我有一种想要逃离这个家的冲动。

我两岁多的时候，有一天，小主人带我去湖边吃饱饭回来，我看到三个姐姐被捆在一起，一个陌生人拎着，还有一个“咕咕”叫着正四处仓皇地奔逃着，而妈妈在院子里不停地转着圈，“咕咕……咕咕……”悲伤地叫着，我张开翅膀立刻冲了过去，挡在了奔逃着的姐姐的身前。

“嘎嘎……嘎嘎”，我生气地叫着，对着要越过我去抓姐姐的主人。主人根本不理睬我，喊着院子里的人，准备一起去抓姐姐。我愤怒了，跳起来，对着其中一个人伸长的手臂咬了一口。主人也生气了，抄起一根棍子要打我，是小主人上前拦住了他。

一阵混乱之后，三个姐姐被带走了，主人们回屋里去了，院里只剩下了我们。我走上前，用翅膀抱住了妈妈和姐姐。我能感觉到姐姐的身体一直在害怕地颤抖着，我也能听到妈妈嗓子里压抑着的哭泣声。此时此刻，我好后悔，都怪我的好奇心，如果我今天能早点儿回来就好了，这样，我就能护住姐姐们，妈妈也不会伤心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我不再总飞出去了，我怕他们趁我不在的时候，带走妈妈和姐姐。小主人也不经常带我去湖边了，只是偶尔会带着我去转悠一下，我多了好多弟弟妹妹，我又失去了好多弟弟妹妹。妈妈也老了，妈妈说，姐姐接替了她的使命。

似乎日子就应该这样过下去，平平淡淡，无波无浪，我守着妈妈和姐姐，一直到老。可是我的内心深处却不像日子这样平静，我经常望着天空发呆，或者是突然冲向天空，对着天空上的一朵云大叫一通，我还经常做梦，梦到姐姐们被带走那天，我在湖里游着的时候，远远看到的那只跟我很像，却比我漂亮很多的大鸟。

如果不是小主人喊我，我就跟过去了，不过，幸亏，小主人喊我了，我才能护住妈妈和姐姐。虽然我不后悔我没有跟过去，可是当我梦醒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有点儿遗憾。

然后，有一天，就在我不知道第多少次冲上天空返回来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我被主人关进了一个大笼子里，我百思不得其解，妈妈说，主人们怕我跑了，我还是很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跑？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似乎好像又有些明白。

五、原来我是一只大雁

究竟过去了多少日子呢？我已经数不清了。

院子里那棵树上的知了声消失了，树叶从绿色慢慢变成了黄色，随着风儿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面上和我的笼子上，到最后，只剩下零星几个干巴巴的叶子仍然倔强地长在枝头上。树上的麻雀多了起来，他们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欢叫着，偶尔向我投来怜悯地一瞥。天上的云看上去好像离得我越来越远，但是却越来越漂亮，夜晚天上眨着眼睛的星星似乎也多了起来。天上飘落雪花的前一天，我的笼子四周被围上了一圈干草，我才发现，原来是冬天到了，我马上要四岁了。

妈妈变得更老了，原来胖乎乎的身体现在瘦得干巴巴的。身上的毛也变少了，还有点儿暗，不像原来那样亮，好像发着光。尾巴顶端的毛好像更黑了，还夹杂着些微的绿色。妈妈走路也不再昂着头，像是脖子有点儿撑不动了，走得也很慢，像是一步一步地挪着。妈妈的声音也变得沙哑，她很少再“咕咕”地叫唤。因为她的孩子们要么消失不见了，要么都长大了，不再需要她的呼唤。每当主人把食物洒在地上，妈妈只是偶尔慢慢挪过去吃两口，大多时候，都是靠在我的笼子上，跟我一起晒太阳，一起看着眼前的热闹。偶尔姐姐也会加入我们，我们很少说话，只是静静地彼此相伴，虽然隔着一个笼子。

春天来了，我听到树上的麻雀们说，我能闻到院子里树的味儿变了，不再干巴巴，有点儿涩，有点儿苦，我也能闻到泥土散发的清香。空气还是冷的，但是不再单调，充满了春天的气息。我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姐姐了，妈妈说，姐姐去孵小鸡了。妈妈的声音听上去，有羡慕，有哀伤，有解脱，也有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凄楚。

天空中传来一阵阵“嘎嘎……嘎嘎……”叫声的时候，妈妈跟我说，那才是我真正的家人，他们回来了，他们的家就在绕过湖中央那座山另一边的湖心岛上。每年的春天到夏天，他们都在那里，等到秋天的时候，他们就飞走了。

妈妈说：孩子，等你找到机会出来，回家吧，去找他们。

我很激动，也很向往，我很想去看看那些跟我长的一样，叫声也跟我一样的家人。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道我曾经看到过，却没有追上的美丽身影。我想高高地飞起来，在天空上打个滚儿，我想轻轻地漂起来，在水面上撒个欢儿。可是，听着妈妈沙哑的声音，看着妈妈苍老的身影，我迟疑了。我舍不得妈妈和姐姐，还有弟弟妹妹们，我还记得我要保护她们，她们也是我的家人。

“我走了，妈妈和姐姐怎么办？弟弟妹妹们怎么办？”

“我也快要走了，至于你的姐姐，她不会有事儿的，她接替了我，那是她的使命，你的弟弟妹妹们也会有他们的路要走。”

“妈妈要走去哪里？这里不是家吗？”

“我老了，去我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是哪里？”

“孩子，有一个地方，我们老了，都会去的，等你将来到了年龄，将要去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

“妈妈，我到底是什么？”

“你，是一只大雁。”

妈妈昂起她很久不再高昂的头，骄傲地说完，就迈开步子，蹒跚地走开了。

“妈妈……”

我对着渐行渐远的妈妈，轻轻地喊了一声。喜悦、激动、不舍、悲伤，还有对未来日子的期盼、憧憬与茫然，各种复杂的情绪填满了我的内心。

原来我真的是一只大雁，这个我曾经在麻雀朋友和鸭子朋友嘴里听到的鸟类。

他们说，大雁很仁义，从来不会抛弃自己的同伴，壮年的大雁会照顾老弱病残，会为老年雁养老送终。

他们说，大雁很痴情，有情义，坚持一夫一妻制，且从一而终，当一方先逝，另一方绝不另觅新欢。

他们说，大雁很懂礼貌，每当外出都会依着顺序而行，不越前后。

他们说，大雁很聪明，很团结，是最难被抓住的鸟类，会躲避危险。在空中飞行的时候，还会排成队，飞得又高又快，时间又长。

他们说，大雁很讲信用，是最出色的空中旅行家，春天回北方，秋天飞南方，从来不会缺席。

他们说，大雁是灵物，是他们永远不能超越，不能比肩，只有羡慕的份儿。

他们最后说，我是一个傻子，所以我的名字是傻丫。

我想说，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傻，在我第一次听到天空中传来“嘎嘎……”叫声时，我就觉得亲切。在我第一次看到他们在空中飞翔的身影时，我就有一种想要加入的冲动。在我第一次在水上漂游的时候，我就有翻过那座湖中山的想法。

但是，不管我对他们感觉多么亲切，不管我有多么想去找他们，我都不能也不应该去，因为，我的妈妈在这里，我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身影在这里。

不过，我很高兴，从妈妈的嘴里得知，我是一只大雁，尽管我很早的时候就模模糊糊地知道了。

六、我失去了妈妈

那是一个有点儿凉的早上，天阴沉沉的，整个天空没有一丝亮光，我的笼子窝周围的干草已经被主人撤掉了，窝里也被彻底地清洗了一次，更干净了。

不得不说，虽然我失去了自由，可是我被照顾得很好。或许就是因为太好了，我变得有点儿矫情，以至于作为鸟儿的我，被微凉的风透过笼子的缝隙吹在身上之后，还打了冷颤。吃饱喝足之后，我晃了晃脑袋，抖了抖身上的毛，在角落里蹲了下来，妈妈就在这个角落的外面蹲着。

院子里靠近鸡窝那里，主人洒了一大把玉米粒和谷子，妈妈的同伴们和我的弟弟妹妹们正在欢快地争着吃，不时传来“咕咕、咯咯哒，喔喔”的三重奏，偶尔他啄你一口，他返回去啄你一口，之后两个屁股对着屁股，分头飞快地吃着。树上的小麻雀东张西望了一阵子，也悄悄地落下来，小心翼翼地吃一口，停一下，歪着脑袋听听声音，再吃一口。屋子里传来“咣当”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掉了，小麻雀们“嗖”地一下子飞了起来，落在了树枝上。“叽叽喳喳”一阵之后，又小心翼翼地飘落在那些吃食边上。“嘎嘎”，我笑了一下，为着麻雀们的胆小，也为着他们这样的热闹。

我有点儿羡慕他们，曾经我也是这热闹中的其中一个，虽然，我不吃，但是也不妨碍我跟他们一起抢着玩闹。自从我被关起来，每天观看这样的场面，成为了我的爱好。后来妈妈加入了我，我看着他们边玩闹边吃，妈妈也看着他们边吃边玩闹。

树上传来了“沙沙沙……"的声音，紧接着地面上有小雨点儿落了下来，有几滴雨水随着一阵风飘落在我的身上，我懒得站起来，只是转了转脖子在屁股上啄了一嘴，有点儿痒痒。小麻雀们吃饱了，”呼啦啦“先后张开翅膀飞了起来，妈妈的同类们也陆续吃饱离开了，只剩下一两只妈妈的孩子，还继续挑拣着。

“咕咕……”妈妈叫了一声，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进了小雨中，走到了那两只还在挑拣吃食的孩子中间，低下头就着雨水吃了起来，她吃得很慢很慢，不像他们那样，一直低着头吃。妈妈吃一口，抬起头来看看，看看她的孩子，又看看天空或者远处，挪动一步两步，然后再低下头吃一口。也就吃了两三口，或者四五口，或者……我听到妈妈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很小，然后向着我这边慢慢走了回来。

等到妈妈走到我的笼子沿下，浑身已经湿透了，橘黄色的毛贴在妈妈身上，让她看起来更瘦弱了，尾巴上那一撮黑色的毛很显眼，毛茸茸的。

妈妈站在我眼前，抬起翅膀抖了抖身体，身上的雨水溅到了我的身上，我突然发现，原来妈妈的翅膀，也有一根底端是黑色的，不是很明显。我不由地站了起来，徒劳地想要伸出翅膀给妈妈拍一拍，可是这个该死的笼子阻挡了我，我愤怒地叫了一声。妈妈伸头，从缝隙里用嘴巴碰了碰我的翅膀，像是安抚我的情绪一般，低低叫了两声。我委屈地低下头，伸长脖子，也用嘴巴碰了碰妈妈。

妈妈挪动了一下身体，靠在笼子上，慢慢地趴在了地上，我听到她说，“孩子，我走了，你要好好的”，声音非常非常低，像是含在嘴里说出来的，如果此时此刻，我不是正低着头，也许我根本听不见。

悲伤难过迅速淹没了我，眼里似有东西流了出来，我想大叫一声，可是嗓子像是被堵住了，只剩下低低地呜咽。我用嘴巴轻轻地碰着妈妈的头和背，希望妈妈能转过头来，用嘴巴再碰碰我。可是，我失望了，妈妈始终没有再抬起头，更没有再转过头看我一眼。

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妈妈说过的，她走了，她去了她该去的地方，而我，永远地失去了妈妈，在这个春天下得第一场雨天里。

雨更大了，风也更大了，雨水砸在我的笼子顶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紧接着，雨滴顺着沿顶开始往下滴，风把雨水吹进了我的笼子里，落在了我的身上和翅膀上。

我曲起双腿，跪了下来，低低地呼唤着妈妈，用嘴巴一遍一遍地碰触着妈妈越来越冷的头和身体，我想让妈妈清清爽爽地离开，可是却失败了，因为雨一直下，风也一直刮，一直一直……

我站起来，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不断降落下来的雨，伸长脖子，悲伤地大叫着——“嘎嘎……嘎嘎……嘎嘎……”

妈妈，谢谢您养育了我。

妈妈，再见了。

妈妈，您一路走好。

七、我离开了

妈妈走了，日子却还得继续，悲伤与难过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变淡了很多。只是我经常会觉得很孤单，总是不自觉地在院子里寻找那个瘦弱的身影，总是忍不住靠近妈妈曾经待过的笼子外边那一个角落，也不再羡慕早上他们争抢食物时候的热闹。白天的时间似乎变得太长了，太阳为什么还不下山？我多么想在梦里再见见妈妈的身影。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望着天上的星星，一直在想，我会在什么时候，以及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这里，从没有一刻，让我觉得，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

那一天实际上来得很快，但是对于此时的我来说，仍然觉得太慢了。

距离妈妈走的那个雨天，太阳已经升起来十次，过去的十一个夜晚里，妈妈一次也没有来过我的梦里，而我的脑海里，经常回响妈妈曾经说过的“孩子，等你找到机会出来，回家吧，去找他们”这句话。

今天已经是太阳升起来的第十一天了，早上的太阳像一个大火球把半边天都染红了，小主人已经去上学了，女主人匆匆忙忙地给我填了点儿水，又给院子里洒了一大把谷子，就进屋里去了。我听到屋子里传来微弱的“叽叽”声音，应该是姐姐和她的孩子们快要出窝了。

过了一会儿，女主人的邻居朋友也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一条狗。对，就是那条跟我不对盘的狗，曾经我们还打过架，因为我那次的爆发力，把它给吓到了，后来，它再见到我，就躲着走，再后来，我被关了起来，就几乎没有见到过它。

它似乎也变了点儿，原来胖胖的，现在变得有点儿苗条，毛发也有点儿稀疏，很丑的样子。它进来的那一刻，我看到它向着我的方向好像是看了一眼，又似乎没有，等它的主人进去了屋里，它就在门口蹲了下来，望着院子里正在争相吃食的鸡发呆，应该是在发呆吧，我想，因为我看它很久都没动一下。

我轻轻地用嘴滑动笼子门上那个锁住我的东西，刚才女主人太着急了，没弄紧。我用嘴一边艰难地向着一个方向推，一边竖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还得一边看着那条狗，我怕它报复我，突然叫起来，如果把主人嚷出来，那就糟糕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院子里只剩下三两只鸡了，而我浑身都冒汗了，那个东西还是原来的样子，因为我在里边，我推一下，那个东西滑动一下，可是又不能一下子推开，我还得挪一下步子，我一挪，换一个空隙，那个东西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我着急地在笼子里转圈圈，可是又不敢叫，煎熬担忧恐惧期待害怕失望伤心各种情绪折磨着我。难道我还是不能出去吗？难道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吗？难道我永远也找不到我的家人吗？妈妈，我到底该怎么办？我蹲了下来，把头藏在了翅膀底下，低低地叫唤着，沮丧极了。

“咔擦”一声细微的声响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没有抬头，应该是女主人把笼子又锁紧了吧，想到这里，我更难过了，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汪汪”，我又听到那条狗的声音，声音不大，但是好像就在我耳边。连我的手下败将都来嘲笑我了，我又难过又生气又丢脸，把头扎在翅膀底下，更不想抬头了。

“啪……沙沙……汪汪”，耳边一直传来声音，我愤怒了，猛地抬起头，张开嘴，想要大叫一声，把它吓走。可是我没有发出声音，我呆住了，因为我看到那条狗的爪子搭在我的笼子门上，那个门开了一条缝，它一边叫着，一边用爪子拍打着笼子。它看到我抬起头，小心地向后退了一步，门晃了一下又关上了。它又看了我一眼，然后摇着尾巴扭身走到原来蹲着的地方，继续发着呆。

屋里“叽叽……叽叽”的叫声更多了，还有女主人和邻居朋友的脚步声，我来不及想它为什么要帮我，走到角落里叼起妈妈翅膀上掉落下来的那根尾端有点儿黑的羽毛，推开门走了出来。

我向着门口蹲着的那条狗伸了伸脖子，表达我的感谢，不管它是出于什么原因，总归是它帮了我，它站起来，我看到它身后的尾巴摇了摇。

我不再迟疑，张开翅膀飞了起来，在我生活了四年的这个家上方，我盘旋着，一圈、两圈、三圈，我越飞越高，在我盘旋第四圈的时候，我看到了院子里姐姐的身影和她身后那一排毛茸茸可爱的小鸡仔，一如当年的妈妈和哥哥姐姐们，只是最后边少了一个黑黑丑丑的我。

我用爪子抓住嘴里叼着的羽毛，对着姐姐的方向叫了两声：“嘎嘎……嘎嘎……”

“姐姐，我走了。”

“姐姐，保重。”

我看到姐姐停下了脚步，向着天空我的方向张望着，我听不到姐姐的叫声，但是我知道，姐姐一定是支持我的，你看，她开始在院子里转圈了，那是她高兴的时候才会做的事儿。

我不再留恋，向着湖那边飞去，迎着风，带着希望。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会面对什么，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妈妈和我在一起。

我似乎听到妈妈的声音在风里传到了耳边：傻丫，好样的。

八、我回家了

天边的云彩渐渐失去了色彩，变成了黑灰色，天上有零星的星子开始眨着眼睛，而我也到家了。我慢慢地走上岛，踩着开始变黄的草走向妈妈在的地方。当我在地上看到我的影子的时候，我到了。我蹲了下来，稍微歇了歇，把那片红色的叶子埋在了埋着妈妈羽毛的旁边。

我再次在旁边蹲了下来，拢了拢我的翅膀，有点儿冷。我抬头看着天上，月亮已经升起来很高了，在我模糊的视线里，它还是那么亮。虽然天有点儿冷，但是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

接下来，我该做点儿什么呢，这样待着似乎有点儿无聊。要不，我继续讲我的故事吧。可能会有点儿凌乱，因为我好像记得不太清楚了。之前讲到哪里了呢？哦，对，我离开了那个不是我的家的家。

那天，我告别了姐姐，带着妈妈，飞向我向往了很久的地方。这个吧，其实说起来有点儿丢脸，当我看到岛上那成群的同伴儿的时候，兴奋立马战胜了迷茫，我本来想要留给他们一个好的印象，再来一个华丽丽的自我介绍。可是，当我在雁群里发现那个我曾经看到过的美丽身影，我一紧张，然后悲剧就发生了，我一下子从上边掉了下来，栽进了湖里。

当我捡起自己丢了很远的脸，做好内心的自我安慰，湿淋淋地从湖里走向岛上的时候，我的名字已经被传开了，我听到他们是这样形容我的。

原来这个就是那个“傻丫”；

原来他真的很傻；

他回来了。

……

这就是我跟我的家人们第一天的正式见面。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其实很早就听说过我，他们其中的一些也见过我，只是那个时候，那个家里的主人看得紧，我们没有机会真正地接触过。

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新生活，既没有排挤，也没有争斗，更没有我曾经担心过的迷茫与恐惧，他们很自然地接纳了我，就像是我从来没有离开掉过队一样。对于我把妈妈的羽毛带来了这里，并且埋在了这里，他们也没有说什么，他们真的很好很好。

因为之前的我，不管是飞行还是找食物，都是凭着本能自己摸索的，对于长途飞行等技能，我得从头学起，他们也不藏私，一股脑儿地都教给了我，我很快地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就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不过，他们经常会拿我的名字开玩笑，“傻丫、傻丫”地喊我。对于这个，我从不生气，我也没想过改名字，因为这毕竟曾经是我的生活，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还有什么呢，哦，对了，我第一次跟着伙伴儿飞向遥远的南方过冬，在路上，我有了伴侣，就是我第一天回家时因为看到她的身影我掉进了水里。说起这个，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还耍了一次小心机。

我们大雁飞行的时候，会排成队形，因为阻力，排在前边的比排在后边的累。我的伙伴儿们其实早就看出来我喜欢她，在我们飞行的路上，让我故意在她跟前示弱，假装不适应长距离的飞行。而她呢，就相信了，总是照顾我，排在我的前边。我为了报答她，每次休息的时候，找到吃的，总是先让给她吃。

其实后来她都知道了，她说，我一点儿也不像很累的样子，休息的时候，总是蹦跶得很欢，她还说，她就是故意看我傻乎乎的样子。好吧，我这个“傻丫”的形象是根深蒂固了。

再后来，我当了爸爸，当了爷爷，我与家人们一起度过好多个春夏秋冬，一起过着平淡幸福的生活。

再后来，我的伙伴儿陆续离开了，我又有了无数个新的伙伴儿；

再后来，我的伴侣也离开了，她留在了南方，她妈妈在的地方，我带回来她的一根羽毛，埋在了我的妈妈旁边。

到如今，我也要离开了，就在我妈妈的身边，我一点儿也不孤单。

妈妈好像来找我了，看，柔和的月光下，是她吧，她朝着我走过来了，不再是走时那瘦弱不堪、浑身暗淡的样子，她还是那样胖乎乎的，毛发亮亮的，发着光，她高高地昂着头，嘴里“咕咕咕”地叫着，那么得骄傲，那么得生气。后边跟着一排可爱的毛茸茸的小鸡仔“叽叽叽”地叫着，那一定是我的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们，在最后边，跟着一只大雁，头顶上的毛发翘着，那是我的伴侣，他们一起来接我了。

我站起来，“嘎嘎”地叫着轻快地向着我亲爱的家人们跑过去。

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