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我的【故事】。
从初中的时候开始,我就常常想,为什么人就非得有【故事】不可?
但是我不敢和周围人发这个牢骚。
我妈要是听见我说这话,一定会一巴掌拍我脑袋上,让我不要胡思乱想,说这些荒唐话。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人人都有一只自己的【故事】。从出生开始随着人诞生的【故事】,人要喂养着它一起长大,直到死了【故事】也一起埋入坟墓。
没有没有【故事】的人。至少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人。
我在网上一些冷门的论坛里看到有人说过,如果【故事】死了,人没有【故事】了,那个人就会消失了。谁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和【故事】一样死了,还是说活着。因为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没有【故事】的人。
但我还是时不时会想,要是我没有【故事】就好了。
特别是像这样在周一清晨被自己定的闹钟吵醒,瘫在床上,不得不动又不想动的时候。
我还是赖在床上,转过头看向了蜷缩在墙角的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是个干瘪的人形,在动物形态居多的【故事】里算是比较少见。
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喂养过它了。
上次把它喂得饱饱的,看起来人模人样的时候可能还是我应聘的时候。
那时候我整天都焦躁不安,每天忙一堆事,又翻来覆去地回忆过去经历,竭力地从自己身上榨出一段段文字,然后喂进我的【故事】的胃里。
我老是担心,要是不把我的【故事】喂得好看一些,我就找不到工作。
虽然现在都说找工作都不看【故事】了,看实际能力之类的。但私下聊天的时候,总是有许多谁谁谁【故事】怎么怎么好看,结果就被面试官一眼相中了之类的传闻。
我还是挺相信这些传闻的。毕竟当时学校里就是【故事】好看的人比较受欢迎。学生会里的人哪个【故事】不是光鲜亮丽、夺人眼目的。
所以我就用尽各种办法,强行把它喂得十分雄壮,看起来还有点威风。
也不知道是不是托看起来威武雄壮的那个我的【故事】的福,我最后成功入职了。
不过也是从那以后,我也就没怎么喂过它了。
也没什么好喂的。
工作日在刺耳的闹钟声中挣扎起床,磨磨蹭蹭准备,匆匆挤上人都快溢出来的地铁,在最后几分钟冲到办公室。
上班,摸鱼,上班,午饭,上班,磨洋工,下班。
再次一头撞进涨得要裂开的地铁,然后到家,瘫在沙发上,刷手机,吃饭,玩电脑,洗澡,刷手机,睡觉。
循环往复的日常里我就像是一块干燥的海绵,落入的水滴很快消失在松散的身体里。我提不起劲去把自己再绞一绞,挤出几滴水去滋润我的【故事】。
所以我的【故事】越来越干瘪。它越来越干瘪,我也越来越不想看到它。
我也不再带它出门,只是任它待在房间角落里。
人形的【故事】有一点不好,就是它只是待在那里,我也会觉得它在窥探我。
就像现在这样。
我在床上看着它,它在角落里,似乎从那团蓝灰色的身躯里生出了一双黝黑的眼睛凝视着我。
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像是蛇一般从我的脊椎盘旋而上,钻进了我的脑袋里。
我就被这不安吊着,拖着我的身体从缠绕着我的周一特有的醒后的疲惫和绝望中挣扎着爬起。
匆匆忙忙地赶出门,挤上地铁,我蜷缩在门旁的角落里,呆呆地看着人群,更确切地来说是看着他们的【故事们】。
还是很多人带着【故事】出门。
狭长的车厢里挤满了人也挤满了他们的【故事】。
漂亮的孔雀和丑陋的猪撞到了一起,从远处看来就像是把孔雀高傲的头颅接在了一头猪身上。
我微微牵了牵嘴角。
我早上的一点乐趣就是看着涨得快要爆炸的车厢里被胡乱搅成一团的【故事】。
还有另一个乐趣就是猜哪个【故事】是属于哪个人的。
比如说那只漂亮的孔雀,我猜是那个一身浅灰色西装,身躯健壮,面庞干净,头抹发蜡的男人的【故事】。
我是看外表猜的,毕竟我想也是有人拿外表去喂【故事】的。
我的目光在人群和【故事】们中飘荡,继续着我的猜谜游戏。
突然,我和一个人形的【故事】对上眼了。
这其实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看他人的【故事】都只能看个轮廓,他人的【故事】是不可能生出双眼睛和人对视的。
然而我却有了和【故事】对视的感觉。
我几乎是在和那个【故事】对上眼的瞬间就意识到它的主人是谁,因为那个【故事】和它的主人太像了。
我的【故事】虽然也是人形,但形态和我差异极大。我矮小壮实,我的【故事】却瘦长干瘪。
但那个【故事】却和它的主人身形一致,甚至神态——如果【故事】有神态可言的话——也一模一样。
它的主人是个严肃的女人,紧实的身材,一身干练的黑色制服,顺滑的头发挽在脑后扎了个干净的马尾,面容端正,没有化妆,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是可以戳破画纸的笔尖。而她的【故事】似乎也凝出了一道和它的主人一样的深沉又尖锐的目光刺向我。
我缩了缩身子,藏进人群里,透过人群的缝隙望着笔挺地站立着的她和她的【故事】,忽然又莫名地害怕起来。
毫无矫饰的【故事】是令我畏惧的,而拥有毫无矫饰的【故事】的人更是。
她像是察觉到了我的窥视,凛然的目光向我看来,我慌张地低下头不再看她。
在那之后我也不敢再抬头,就只呆呆地看着挤满人脚的地面。
地铁终于到站的时候,我竟不禁松了口气。
我深吸一口气,窜入汹涌的人群,却没想到竟然被她拦下了。
“你好,请问你有遇到过没有【故事】的人吗?”
她一脸严肃地这么问我。
“啊、呃、没有。”我慌张地答道。
她正视我的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谢谢,再见。”随后她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她走之后,我在原地又愣了一会儿。
她为什么会问我这个问题呢?为什么是问我呢?为什么是这个问题呢?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没有【故事】的人吗?
等我回过神一看,已经快到上班的时间了,于是我抛开那些疑问,全力奔跑了起来。
赶着最后一分钟打上了卡,我坐在办公椅上喘气,脑海里那些问题又浮了上来。
是因为我没有带着我的【故事】,所以她才会找我问那个问题吗?
她问的是“有遇到过没有【故事】的人吗”,这个问法仿佛是她已经确定了没有【故事】的人的存在并且正在寻找她。
没有【故事】的人真的存在吗?
没有【故事】究竟会是怎么样的感觉呢?没有喂养,不被看见,是真正的——
我正想着这些,突然见领导从门口走了进来,我马上打开电脑,翻开了笔记本,摆出一副准备进入工作的样子。
领导今天西装革履,还抹了发蜡,梳了个精气神十足的发型。他的【故事】——一头雄壮的狮子气势昂扬地跟在他身旁。
我心下了然,他这副样子大抵是为了应对今天总部过来的巡察。
领导走到我身旁,目光向我示意,于是我拿起周末加班准备好的材料跟着他进了他的办公室。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领导仔细看我修改多次的总结汇报材料的模样,想着千万不要让我再改上几次了。
领导看完之后,点了点头,说是可以了。
我松了口气,正想赶紧从领导办公室出去,没想到领导却摆出了一副要和我聊聊的姿态。
“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领导像是当时面试时一样端正地坐在他的椅子上,双眼盯着我,面无表情地向我发问。
“我……”领导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我又茫然又紧张。我的大脑急速运转,然而不论我怎么拽着一张大网在脑海里捞关于未来的规划,那些个关于未来的设想规划就像是水一般从网中流走,捞起来的只有我当初背过的几个相关面试模范答案。
我不知道领导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也不知道他是想要我给出怎么样的回答。我揣测着领导的想法,一边想着怎么编织出个让领导能够放过我的答案。
“算了算了。”不知道领导是不是看出我准备拿应试教育磨炼出来的经验敷衍他,他打断了我思考,然后认真地看着我。
“你工作比较认真,完成任务的态度也还算积极。但是我总感觉你没有目标。没有目标也就没有所谓的前进。我也不是要你在工作上如何拼搏进取。只是,从你踏上社会到你退休为止,你至少三分之一的人生都是在工作上。这三分之一的人生如果只是在徘徊就有点浪费了。”
领导盯着我,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如果你感到迷茫的话,就看看你的【故事】。【故事】算是天赐给我们的礼物。你自己喂养的【故事】里有你的过去,也可以窥见你的未来。你看看你的【故事】是什么样,你想要它成什么样。好好想一想吧。”
说罢领导朝我扬了扬手,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慢吞吞地向外走去,走到一半,又侧过头,偷瞥了一眼。
领导的【故事】张开了巨大的兽口,领导正朝那漆黑的嘴里灌入源源不断的文字。
不知道那些文字里有没有我。
离开领导办公室之后,我就把领导的话抛之脑后了。
反正又不是要开除我或者扣我工资。
我觉得领导很厉害,人也挺好,只是我提不起劲来像他一样照看自己的【故事】。
我不想看自己的【故事】。
我有时候会觉得大家都好厉害啊,到底大家都是从哪来的气力去喂养自己的【故事】的。
我光是去看自己的【故事】就觉得很辛苦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发现,不去看自己的【故事】也是能过活下去的。
我时常在想,是只有我不去喂自己【故事】,还是人群中也有和我一样将目光从自己【故事】上移开,像是躲着生活的酷刑一般过日子的人。
脑袋里想着些没着没落的东西,我拖拖拉拉地干完了今天的活,然后顺着今天办公室里的形式,没事找事地加了会儿班,最后找准时机,一个人下了班。
好不容易挤上了地铁,我像是蔫了吧唧的蔬菜被踩在车厢里任由人群的热量焖烤。
即使头顶有冷气吹来,我也受不了这人群中膨胀的热气,我的目光开始在人群中飘移,想要找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站在我左侧的女孩不动声色地向我这边靠过来,躲避着旁边身材庞大正喘着气的中年男人。
女孩的【故事】是一只兔子,站在她的肩上绷紧了身子,像是随时要从人群中蹦开去。
那个气喘吁吁浑身散发着热气的中年男人握着手机不停地敲打着屏幕。他的【故事】坐在他头上,像主人一样瞪着双大眼,腹部一鼓一鼓地吸着气。
中年男人身旁的年轻男子被挤得掏不出手机来,于是就只是站在那里发呆。一条鱼尾时不时拍打着他的肩膀,我猜那是他的【故事】。
车厢里响起有些尖锐的声音,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和她身旁大概是她丈夫的男性围绕着孩子上课外班的事争吵了起来。
女性语气有点激动,话语像子弹一样快速地向外弹射。男人说了几句话就沉默不语,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但也没有让步的样子。
女人的【故事】像是只公鸡,但头上却又生出一双牛角。而男人的【故事】像是一头牛,头上却又缀着个鸡冠。他们的【故事】大概是正在变形期吧。两个人的【故事】缠在一起,不知道最后会是谁变成谁的形态。
角落有对小情侣也正看着他们俩。女的一方拽着男的衣领,拉着他低下头来说悄悄话,说不定正拿那对夫妇做教材训诫自己的对象。他们的【故事】紧紧地贴在一起,却又还维持着各自的姿态。
我看来又看去,然而人越发的燥热不安。
哪个【故事】都不对。
我抬起头盯着地铁线路图,盼着早点到站。
下了地铁,到了家,脱了外套扔在椅子上,我一头栽倒在床上,溢满胸口的燥热最终化成了一个长长的叹息从我身体里泄出。
好累。明明也没做什么,却还是很疲惫。
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思考,只被身体的需要拽着走。
需要燃料就吃饭,需要排泄就上厕所,需要快感就玩游戏,需要压过焦躁不安就刷社交网络,需要睡眠就躺在床上祈求睡眠。
然而睡眠也是人求的时候就求不到的东西。
我闭着眼睛,脑海里是社交网络闪过的一条条信息,是领导今天的问话,是通勤路上遇到的人,最后是那句话。
“请问你有遇到过没有【故事】的人吗?”
没有遇到过。
但是我想。
我从床上爬起,借着窗外的灯光,慢慢走近蜷缩在角落里的我的【故事】。
我时常觉得我的【故事】是内里干枯的树,再是怎么浇灌,那向上生长的气力也早已从空洞中漏了出去。
我凝视着它干瘪模糊的躯壳,突然想看看我的【故事】里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个洞,那些原本可以塞满我的东西是不是都是从它那里漏了出去。
于是我伸出手,第一次朝着【故事】的腹部探了进去。
惊悚的事发生了,我在【故事】的肚子里摸着的竟是一双冰凉的手。
我大惊失色地抽出手,慌张地退了几步,撞到了墙上,却看见一个人影从我的【故事】里走了出来。
“你好,我是没有【故事】的人。”
我就这样遇到了没有【故事】的人。
深夜的氛围总是令人变得奇怪。在最初的惊吓过后,我不知怎么地没有尖叫、没有逃跑也没有报警,而是邀请了没有【故事】的人坐在我的单人沙发上,甚至还给它倒了杯水。
没有【故事】的人十分坦然地拿起水一饮而尽。
我摩挲着自己的杯子,不知道如何开口。这还是我第一次遇见没有【故事】的人。
“呃、那个,请问怎么称呼你?”我想总之先从称呼开始对话。
“我是没有【故事】的人。”
“…呃,我的意思是,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没有【故事】的人对我露出笑容,“没有【故事】的人不需要名字。”
“啊、哦、嗯。”我心下一时觉得荒唐又一时觉得理所当然,“那么,这位先——这位女士?”
我也看不明白没有【故事】的人的性别,只能试探性地询问。
“没有【故事】的人也不需要性别。”
我彻底陷入了迷茫。
“那、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并不需要称呼我。没有【故事】,没有称呼。我是没有【故事】的人。”
它轻描淡写地说道。
但我脑海里却像是亮起了一道闪电。
“你真的没有【故事】吗?”我忍不住发问。
“是的,我没有【故事】。”
“没有【故事】究竟是什么样的?”
“没有名字,没有性别,没有他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需要进行下去的现在。”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故事】里呢?”
“我正在别人的【故事】里游荡。我钻进别人的【故事】里,瞧一瞧,看一看,然后腻了就离开,再去下一个【故事】里游玩。”
“【故事】里面和外面看起来一样吗?”
“有的一样,有的不一样。”
“你一定到过很多的【故事】里面吧”
“对,我到过各种各样的【故事】里”
“你看过的最好的【故事】是怎么样的?”
“最好的【故事】是没有【故事】。”
它向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神色中带有几分自豪。
我不禁心生艳羡。
和没有【故事】的人聊着聊着就忘记了时间,等到浅蓝色的黎明来临我才惊觉自己还没有睡觉。想到今天还得上一天班,我得逼自己睡个几小时。
于是我请没有【故事】的人随意使用这间屋子,而我则赶紧爬上床,闭着眼睛,希望自己能马上入眠。
我像是梦见自己睡着了,又像是只是迷糊地发了会呆。
闹钟响起的时候,我竟是有种从混沌中解脱的错觉。
比往常更加迅速地完成出门前的准备后,我向没有【故事】的人打了个招呼,告诉它,如果它愿意,可以继续在我这里待下去。
没有【故事】的人点了点头,然后钻进了我的【故事】里。
我的【故事】里有个没有【故事】的人。
这让我心里生出了非常奇妙的感觉。
这奇妙的感觉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像是一张网,把我的心捞起,然后向上抛。
我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
开会时走神被领导看见了,交上去的报告错了几个数据,和同事聊天也牛头不对马嘴。
领导威严的目光刺了我几次,同事也拍着我的肩笑说我莫不是思春了。
但我并不在意。
我浑身轻飘飘的,像是一朵沉重的雨云突然间水分全蒸发掉了,风一吹就要飞走。
“没有名字,没有性别,没有他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需要进行下去的现在。”
“我正在别人的【故事】里游荡。”
“最好的【故事】是没有【故事】。”
我在脑海里反复默念着没有【故事】的人说过的话。
再没有什么需要在意的了。
我遇见了没有【故事】的人。
我遇见了一种可能性。
我遇见了一种让我魂牵梦绕却又求而不得的解脱。
我无时无刻感受到逃离的渴望,然而被我称之为我的理智却将我困在原地,我于是只能包裹住躁动欲逃的心,躺在日常的涟漪中随波逐流,偶尔远远地望一望被我放置在另一端的幻象。
可我现在遇到了没有【故事】的人。
我要走了。
我要走了。
我要到不是这里的地方。
我要成为没有【故事】的人。
一到下班时间我就迫不及待地冲出了办公室。
我要马上站到没有【故事】的人面前,告诉它,我也要成为没有【故事】的人。
它总会告诉我怎么成为没有【故事】的人的。
于是我就可以切下我的【故事】缠绕在我身上那根看不见的绳索,然后把它扔掉,扔到我看不见,其他人也都看不见的地方。
我就会成为没有【故事】的人。
我就会失去姓名,失去性别,失去他人,失去过去,失去未来,失去所有需要进行下去的现在。
我就会好了。
我感觉我变成了一个被塞进人类制服的野兽,在人群里全力地、疯狂地奔跑。
有人在看我。有人躲避着我。
但已经不要紧了。
我要这么奔跑下去,直到成为没有【故事】的人。
然而快要到家的时候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个矫健的身影,动作利落果断地将我拦了下来。
竟然是昨天早上我遇见的那个和【故事】一模一样的女人。
女人气势十足地站在我面前,异常严肃地盯着我的双眼,“请问你有遇到过没有【故事】的人吗?”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不知为何感到一丝慌张和羞耻。
“没有。” 我回答道。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女人的表情。她面无表情,看不出来是否相信我的回答。
“没有【故事】的人是——”她看起来还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但我挥手打断了她。
“不好意思,我还有急事,先走了。”
我趁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迅速地绕过她,然后一头钻进人群,藏起了身影。
我混在人群里绕着家附近走了几圈,确认那个女人没有跟上来,才回了家。
我站在家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那个女人让我有些心慌,但是现在还是那股要成为没有【故事】的人的念头占据了我的身心。
我勉强压抑住激动心情,打开房门。
屋子里没有亮灯,一片灰暗。
我担心没有【故事】的人已经离开了,顾不上关门便急急冲进卧室,却突然瞥见一片尖锐冰凉的亮光向我袭来。
我下意识地侧身躲过,回过神一看那却是一把尖刀。
我吓得踉跄向后退了几步,却又被地毯绊倒在地。
我心下惊呼一声不好,一个人影向我压来,那把刀也随之而至。
生死关头,我突然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力量,一把抓住了那只握着刀柄的手。
我一边拼尽全力地抵抗着,一边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借着窗外的灯光终于认出了歹徒的身影。
是没有【故事】的人。
“为什么?”
莫大的悲哀顷刻间没过了我的心头,而我的气力一点一点地流走。
“因为我是没有【故事】的人呀。” 它竟是笑着回答我,注视着我的目光十分纯粹,没有憎恨、没有恶意也没有一丝犹豫。
“我不明白。”
我实在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没有【故事】的人会想要杀了我。
“因为它与你相遇了,【故事】就开始了。”
紧张的现场突兀地响起了第三人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声源。
那个女人握着手枪,绷紧了身体,以一副蓄势待发的神态从虚掩的房门那走了进来。
看到那个女人,没有【故事】的人并没有像我一样吃惊,在最初短短几秒的惊愕过后,她甚至勾了勾嘴角,扯出讥讽的笑意,而手上握着的刀又朝我压下了几分。
“这个世界不存在没有【故事】的人。”女人冷冷地说,她的枪口对准没有【故事】的人,慢慢地朝我们的方向逼近。
没有【故事】的人没有说话。
它只是就那么坐在我身上,刀尖隔空抵着我的喉咙。
“放开她!”女人锐利的双眼盯着她,握紧手枪,大声呵斥道。
没有【故事】的人缓缓地放下了手里的刀,但没等我松一口气,它又突然从我身上蹦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女人,一头将女人撞倒在地,扑上去压在她身上和她搏斗。
两人在地上缠斗的时候,女人手里的枪被甩了出来,落在了我手边。
两人的身躯依旧扭打在一起,然而头却又都齐齐看向了我。
“拿起枪。”
她们说。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拿起枪。
于是我颤抖着双手、学着女人的样子握住了枪。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故事】的人。它不过是一个逃犯。”女人说。
“我确实没有【故事】。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没有名字,没有性别,没有他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需要进行下去的现在。”它说。
“你以为抛弃了名字,模糊了性别,消灭了他人,抹掉了过去,无视了未来,你的【故事】就会消失吗?”女人质问。
“你只是沉迷于你的【故事】,所以无法想象、无法允许没有【故事】的人。”它讽刺。
“你的【故事】正在这里。在这里,谁也无法逃离【故事】。”
“这些理所当然的正论不是已经让你厌倦不已、疲惫不堪了吗?和我一起从舞台上下来吧。我知道你渴望什么,我们到不是这里的地方去。”
“你知道的,没有不是这里的地方。”
“她只是想把你困在这,和她一样喂养着【故事】活下去。有【故事】的人都是这样的。我知道的,我见过不是这里的地方。让我带你去。”
“你知道它在诱骗你。变得坚强吧,不要害怕你的【故事】。你的【故事】因你而存在。你最终会接受你的【故事】的。”
“你不需要接受你的【故事】。你不需要再痛苦了。扔掉吧,扔掉你的【故事】。我体会过你们不曾知晓的自由。我会教给你真正的自由。”
她和它不停地用言语拉拽着我。
我却莫名地流出了泪。
我难道要始终在过去的束缚和未来的幻象中挣扎吗?
我不想要选择。
这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都不是这些。
我不想伤害他人。
我不想深知无法实现却依旧日夜徘徊在对幻梦的渴求中。
我不想痛苦难耐却若无其事地任由日常磨损自己并以此喂养自己的【故事】。
我什么都不去想了。
我只想着要是我没有【故事】就好了。
于是我终于转动了枪口,然后对着我的【故事】扣下了扳机。
子弹穿过了我的【故事】,嵌入了墙上。
我望着我的【故事】的胸口,那里本来应该有子弹留下的伤口。
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那里确实应该是什么都没有的。因为那是我的【故事】。
我又抚上了我的胸前,那里也什么都没有。
没有子弹穿膛而过的痛楚,只有纠缠在我心头、难以言喻的情绪。
在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的故事。
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故事。
而我在这里。
我第一次认真地看向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站在那里,是个干瘪枯竭的人形。时常令我羞愧厌恶,却也曾让我沉溺在隐秘的骄傲中。我向它喂入了我百无聊赖的日常、我渴望向他人炫耀的自我、我挥之不去的羞耻、我转瞬即逝却又被拿来反复咀嚼的快乐、我恒久忍耐又时刻想要逃离的痛苦,还有我对于空空如也的恐惧。那些都变成了我的【故事】。
在我的注视中,我的【故事】逐渐变得透明。
女人和没有【故事】的人惊讶地看着我和我的【故事】。
我却不在意了。我不在意她们的注视,也不在意她们的争斗。
我要走了。
我要走出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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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把我的困惑、渴望、绝望、探索和顿悟以故事的形式叙述的尝试。
即使我想要试图把它写得合理,但它依旧是荒谬的。但这就是这个故事的意义之一。
我在我的生命中为自己创造的故事,我曾以为是我的故事,当我走出来之后,我就能够看到它的荒谬之处。
我并不是在嘲笑它。我依旧能够感觉到这故事里汹涌的我的心情。但我已明白我不只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