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冬天,就是一场雪。现在我明白,人生也是。
坐在地毯上操弄着玩具的女儿,指着窗外激动的跟我说:“妈妈,下雪了。”看着女儿兴奋的小脸,我溺爱的亲了亲她娇嫩的脸蛋,抱起她走向窗前。在外漂泊已久的人,就像这雪,悠悠不知归处。看着这雪,我想起了苏东坡的两句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十一岁以前,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家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沟里。我家虽然穷,但是爸爸妈妈身体都很健康。爸妈都在镇上的一个砖厂上班,妈妈在生下我之后,专心打理家里的事情,成了一名家庭主妇。生活虽然不是很富裕,但是温饱总没有问题。
爸爸经常在镇上给我买些小玩具,小裙子。妈妈则经常从山后的野地里摘一些花花草草插在她女儿头上,边看边得意的说:“我家楠楠真好看。”
我记得那几年,秋天农忙的时候,爸爸就从厂里请了假,回家收拾妈妈辛辛苦苦一年打理的几亩玉米地。到了秋收的那几天,我总能见到爸爸开着一辆从大舅家借的破旧三轮拖拉机,从我家门前的土路沸沸扬扬的经过。
每到那个时候,我便早早的在家门口等着,吵着闹着跟妈妈说我要“坐车”。妈妈拗不过我,拽着我就要往屋里抱,每次都跟我说:“楠楠乖,妈妈去给你买大火车,你就在家里等着。”然后把我锁在家里,一锁就是一整天。
自从我上了她的一两次当以后,我便不在信她的话,每次爸爸路过门口的时候,都是我在我家门前的土路跑,她在后面追着喊:“楠楠回来,回来!”
这样的日子,直到我十一岁那年,彻底发生了改变。印象中的那年不是很好,平常不经常见的爸爸老是待在家里。不大的房子里也经常挤满了人。每次我都躲在屋子里,透过门上的玻璃,偷偷的看着发生的一切。
出事那天我家也异常的热闹。男男女女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男人们不停的在屋子里抽烟,整个屋子烟雾弥漫。他们不知道在讨论着什么,激烈的时候还红着脖子瞪着眼的吵几声。几个女人靠在墙边嘤嘤啜泣。我妈则站在一个低头抹着眼泪的年轻女人身边安慰地说“妮子,别哭,没事,没事…”。
后来我听见屋外越来越嘈杂,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激烈,喧嚣之中我听到了爸爸的那句话:“我们今天就去把他的厂子砸了,看他给不给钱!”说完便带领着一屋子的男人出了院门,男人们拿着锄头,铁锹,甚至扫把,一起涌上了那个破烂的三轮拖拉机。
我悄悄的跟出了屋,看着爸爸和一群男人开着拖拉机,从我家门前的土路“嗒嗒嗒嗒”的往镇子里开了出去,妈妈和几个哭泣的女人则站在门口久久的不愿意离开,口中还声声的喊着“早点回来,早点回来…”
我透过拖拉机扬起的尘土和夹杂着女人们哭泣的声音中,最后一次看见了爸爸的脸。
老梁出事了!在医院!
跟爸爸一同去的一个叔叔开着拖拉机慌慌张张的回来报信。看着他身上的血迹,妈妈得知了事情的严重性,但还是强忍着眼泪,带着我上了那辆破车。她裹着一条黄色的头巾,路上的时候她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边抽泣边安慰我说“楠楠乖,爸爸没事,爸爸一定没事。”
最后她还是没忍住,我感觉到了她落在我脸上的泪珠。
到了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从急救推了出来,盖着一片白布。
“脑部大出血,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对不起。”听到医生的话,拉着我手的妈妈瞬间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大哭出声。
我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着妈妈在一旁大声哭泣,我依偎在妈妈旁边也哭出了声。妈妈紧紧抱着我,在我们母女两大声的哭喊和哽咽中我只听清楚了妈妈的这一句话:“孩子才十一岁,这可怎么活呀,这可怎么活…”
妈妈失去了她的依靠,失去了跟她共渡半生为数不多的至亲。从出事那天到父亲下葬,母亲哭坏了眼睛,留下了伴随她一辈子的眼疾。没有了父亲,我们这个小家的天塌了一大半。没有了父亲,母亲也像是变了一个人。她的话少了,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再也没说过楠楠真漂亮了。
可是生活还是得继续,为了供我上学,母亲带着我进了城。我在城里的一座中学念书,她则在舅妈的一个表亲的饭店做工。那年还打了官司,母亲一个人到处求人,上下打点。政府,法院,砖厂,来来回回跑了个遍。
后来官司胜诉,母亲也以肉眼可怜的速度迅速的老去。脸上的皱纹,粗糙的皮肤和一双长满裂纹的手都时时刻刻的刺激着我。我知道妈妈一切都是为了我,她用她柔弱的肩膀撑起一片不大的小天地,给我遮风挡雨。看着妈妈辛苦的操劳,想起她付出的一切,我一次又一次的忍住了要辍学的冲动。我知道只有努力更努力,才算对得起妈妈的万分之一。
我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内知名的大学。开学的前一晚,妈妈坐在我的床头,从她缝补了很多次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了叠放着整整齐齐的五百元人民币。我握着妈妈粗糙如老树皮的手,看着她苍老的面容,回想到妈妈这几年受的苦累,我再也忍不住了,扑进妈妈的怀里,大声的哭了。妈妈抱着我的头,小心翼翼的抚摸着我的头发,轻轻地说:“楠楠别哭,楠楠别哭,楠楠已经长大了…”
时光流转,岁月荏苒。伴随着我毕业,工作,出嫁的不是母亲的苦尽甘来,而是她积劳成疾一身的病痛。直到后来母亲大口大口的吐着鲜血被大舅送往医院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的病已经如此严重了。我知道她身体不好,但她每次都只是说:“老毛病了,休息休息就好了…”
我心疼她,多次要求她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她也只是拒绝。什么住惯了的老房子,什么离不开的君子兰,马蹄莲,都是为了瞒着我的借口。她竟如小时候一般的欺骗我,而我却没有如小时候一般地识破她的谎言。
我带着女儿赶回去的时候,面对着已经故去的母亲,只有自责和后悔。我不敢相信天底竟有如我般如此粗心愚蠢的女儿。看着母亲的脸,我心如刀绞。
如今,我站在高楼上望着窗外飘洒的雪花,看着地上乱跑蹦跳的女儿,翻着母亲的微信,看着定格在2016年十一月的聊天记录,目光停留在亮在屏幕上冰冷的两行字,我热泪盈眶,失声痛哭。
“楠楠”
“你回来吗,故乡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