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这个镇,叫做三亩。三亩镇为什么要叫三亩,已经没有多少人说得清楚了。坊间比较公认的一种说法,百年前镇上当官的在衙门口修了块三亩的地供百姓休憩谈天,日子久了,“去三亩吗”成了常挂在老百姓嘴边的一句话。外面来的人不懂,错把三亩当镇名,遂传了千百里路千百年。如今镇公所门口确有一片小广场,至于这广场面积有无三亩,我看呀是没有,也不知是因为衙门的面积在日益变大呢,还是衙门对面商店的面积在日益变大。反正这三亩的地,总归是在当官的和老百姓之间不断拉扯。唯有广场正中央的这株古杏,大家都对此抱三分尊敬。有年一个愣头青拿斧子砍了树干一个疤,他老子当场在众人面前执笤帚一顿打,过后还领小儿在树前谢罪。这棵树有佛性,镇上百姓家喻户晓。提到这佛性,就免不了要说江南和尚了。
江南和尚无法号无姓名,隐于山水之间,叫一声江南师傅。三亩镇的寺,叫做六亩寺。六亩寺为什么要叫六亩,同理可得,亦是寺的面积约有六亩。我们这个镇子,三面环山,东临江河,与江相对的这侧西山,乃群山之冠,高耸入云。六亩寺正好卧在西山半山腰,平日雾气环绕,不见寺庙一砖一瓦。偶有天气晴朗,那黑的顶红的墙,便向着山下铮铮发着自己的光。人们说,这是座出世亦入世的庙宇。
江南师傅并非本地人,却一家子早早迁来三亩,因此师傅说话虽保有浓厚的北方口音,亦夹杂了江南一带起承转合的各种语气助词。他们一家原是三亩镇卖烟花的,但是那些年家家喊穷,除了除夕元宵,谁愿意再多掏一个子来换耳畔聒噪。日子过得清贫,倒也一家三口幸福知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小江南在一个下午跑到古杏树下和小伙伴玩耍,怎料烟花店烟花爆炸,他是躲过了一劫,可从此却成了孤儿。小江南那天发了疯地在废墟里找人,可惜爸妈已炸成一粒粒粉,随他的每一次抽泣融进了他的所有器官。小江南跪在废墟,大声哭喊,浓厚的北方口音,夹着江南一带起承转合的语气助词,飘荡在三亩上空,很久很久。关于小江南上寺庙的原因老百姓说法不一,最为不可思议的,是在烟花爆炸那天,人们从废墟里翻出一尊塑料佛像,是小江南和父母上山拜佛,老和尚所给。这尊佛像竟完好无损,只是眼睛落了几滴灰,远看,恰似观音睁眼,而目光所及,正是半山腰的六亩寺。
这事玄乎,信否?佛像,古杏,六亩,这是一个信佛的镇子,当所有的一切都与信仰有关,所有的不可思议都化为了理所当然。
结果,六亩寺的老和尚收留了小江南。不知道六亩寺的清风明月是否可与这个年轻懵懂的心灵对话,亦或是在木鱼檀香中,小江南独自一人坐在房间角落,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晕染了毛毡上的墨块。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山下来了一波人去了一波人,山上的六亩寺,小江南逐渐长大,他开始诵经,不是我们江南的经味,而是北方的经味儿,却也带着江南一带起承转合的语气助词。江南师傅从没有正式出过家,他生活居住在这个寺庙,寺庙的一切于他,就像吃喝拉撒于众人,是不需要通过什么仪式来开始的。
师傅吃了大半辈子素,却因北方血统,依旧人高马大。他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人又心善,常常帮忙山下百姓写个对联请帖。每天除了做功课,业余时间必不可少刻石头一事。“大雄宝殿”四个字下,堆积了上百个江南师傅用石头雕刻的佛,你仔细往前瞧,会发现这些石像大多只是半成品。不是师傅手艺不佳,是他心软,念叨石头有灵,刻了一半便就此罢手。刻石头却如个瘾,没过几天又捡了块石头琢磨。师傅在佛前忏悔,深知自己这般执念实在有负多年苦读经书。为此,他还特意将这些半成品石头一齐放在宝殿门口,以表尊重。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江南和尚,谁知有一天竟疯了。人们发觉异样是因为这天中午寺庙不断撞钟。大家都以为师傅在寻求帮助,火急火燎地往山上跑,看到的却是衣衫褴褛的师傅,一个人发了狠地在撞钟。他头上都是血,石头佛破碎满地。人们一把拉住师傅,师傅晕倒在众人怀中,从此卧床不起。没了几天,长辞于世。
人们开始料理师傅后事,江南师傅生前随和热心,山下一众百姓皆常来听课。寺庙这六亩方寸地,站满了前来吊唁的人。一个约莫有江南师傅彼时年纪的小屁孩蹲在草丛拉屎,在几块石头旁发现了一封信,信纸早已发黄,字迹依稀斑驳可见。
那天中午师傅来草丛寻石头,发现了这封藏在石头底下多年的信。信是老和尚写的,老和尚是知道的,小江南家徒四壁,只有他家的煤油灯才有可能点燃整个烟花仓库。而他自己,正是送过这么一盏灯,本是看孩子聪慧,希望他日后用功念书。老和尚懦弱却善良,默默抚养小江南长大。离世前他在石头底下压了这封信,希望有天小江南看到,能够最终原谅。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自此西山夜夜钟,北方口音的呐喊,倒是伴着江南一带起承转合的语气助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