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没有星光,但黑暗中充盈着清新的空气。人们被漫长的跋涉折磨得精疲力竭,纷纷挂起吊床,两个星期以来第一回安心入眠。醒来时已是日头高照,人们无不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在蕨类和棕榈科植物中间,静静的晨光下,赫然停着一艘覆满尘埃的白色西班牙大帆船。船向右侧微倾,完好无损的桅杆上还残留着肮脏零落的船帆,缆索上有兰花开放点缀其间。船身覆盖着一层由石化的䲟鱼和柔软的苔藓构成的光润护甲,牢牢地嵌在乱石地里。整艘船仿佛占据着一个独特的空间,属于孤独和遗忘的空间,远离时光的侵蚀,避开飞鸟的骚扰。远征者们在船内仔细探查,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只见一座鲜花丛林密密层层地盛开。
·“我们还没有死人,”他说,“只要没有死人埋在地下,你就不属于这个地方。”
·他们远离了路上遇见的最后一拨土著,在一条乱石累累的河流岸边扎了营,那河水仿佛冰冷的玻璃在流动。
·那女人爆出一阵直率的笑声,仿佛一条玻璃溪流在整个家中荡漾。
·他归来后没几个月,便经历了一个急剧衰老的过程,很快就被归为那类无用的老翁,他们像幽灵般在卧室间步履蹒跚地游荡,高声追怀美好岁月却无人理睬,直到某天清晨死在床上才被人想起。
·“你那么憎恨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琢磨了他们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
·“留神你的心,奥雷里亚诺,”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对他说,“你正在活活腐烂。”
·“重要的是,从今以后我们只为权力而战。”他仍微笑着,接过代表们递上的文件准备签字。
·自从那个遥远的午后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他唯一的快乐时光就是在金银器作坊里打造小金鱼的时刻。他被迫发动三十二场战争,打破与死亡之间的所有协定,并像猪一样在荣誉的猪圈里打滚,最后耽搁了将近四十年才发现纯真的可贵。
·他从未像那时一样骁勇善战。他最终能为自己的自由而战,而不再为抽象的概念,不再为政客见风使舵、翻云覆雨的口号而战,这样的信念令他激情满怀、斗志昂扬。
·“别担心,”上校微笑着回答,“死亡远比想象的要难。”就他而言,的确如此。他坚信自己的大限早已注定,这信念赋予他一种神奇的免疫力和一定期限的永生,使他在枪林弹雨中毫发无伤,最终赢得一场比胜利更艰难、更血腥、代价更高昂的失败。
·最近两年他已耗尽对生命的全部眷恋,连安度晚年也已与他无缘。...他作出最后的努力,在心中寻找情感腐蚀殆尽的所在,却没能找到。
·他最终还是陷入了怀旧的罗网,隐约想着自己如果娶了她,或许会远离战争和荣耀,做一个无名的匠人,一头幸福的动物。
·她出于孤独时养成的习惯往院中望去,看见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雨中淋得浑身湿透,神情哀伤,比死的时候衰老许多。
·实际上上校在乎的不是生意,而是干活本身。...不变的坐姿令他脊柱变形,精确到毫米的工艺使他视力受损,但不容丝毫分心的专注让他获得了心灵的平静。
·沉默寡言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对家中重新焕发的活力视若无睹,约略懂得幸福晚年的秘诀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协定罢了。
·他豁出一切寻找她。他凭着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翻越山脉创立马孔多那样的蛮勇,凭着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次次徒劳发动战争那样的盲目骄傲,凭着乌尔苏拉一心延续家族血脉那样的疯狂执拗,寻找费尔南达时不曾有片刻气馁。...在雾气弥漫的隘道间,在注定被遗忘的时光中,在幻灭的迷宫里,他一度迷失方向。他穿过一片黄色荒原,在那里回声重复着人的所思所想,焦虑引出预示未来的蜃景。
·他下令不许他们打扰,坚称自己不是他们所说的什么开国元勋,而只是个没有回忆的手工匠,剩下的唯一梦想就是被人遗忘,清贫度日,制作小金鱼劳累而死。
·她在堆满破烂的客厅中央一动不动,一点点仔细打量这肩宽背厚、额头有灰烬刺青的大汉。她透过尘雾看到他站在往昔的薄雾中,背上斜挎着双铳猎枪,手里拎着一串兔子。
·无论何时,或睡或醒,从最庄重到最卑下的时刻,她都会想起丽贝卡,因为孤独已经为她筛选记忆,将生活在她心中累积的无数垃圾尽行焚毁,并净化、升华了其他记忆,即那些最苦涩的记忆,使其永远留存。
·奥雷里亚诺第二决定接她回家好生照料,但他的好意遭到了丽贝卡的断然拒绝。她辛苦多年忍受折磨好不容易赢得的孤独特权,绝不肯用来换取一个被虚假迷人的怜悯打扰的晚年。
·美人儿雷梅黛丝是唯一不为香蕉热潮所动的人。岁月流逝,她却永远停留在天真烂漫的童年,对各样人情世故越发排斥,对一切恶意与猜疑越发无动于衷,幸福地生活在自己单纯的现实世界里。
·她简化事物的本性有个惊人之处:她越是抛开时髦只求舒适,越是罔顾成规仅凭感觉行事,她那不可思议的美貌就越发动人心魄。
·她发出的不是爱情的气息,而是死亡的召唤。
·在香蕉林中弥漫着湿润气息又杳无尽头的小径间漫步,那里的寂静仿佛刚刚从别处迁来,崭新未用,因此还不能正常传递声音。
·“请告诉他,”上校笑了,“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
·寻找失物会受到日常习惯的妨碍,因此总是难以找到。
·她猜到他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为着某种理想发动那些战争,也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因为疲倦而放弃了近在眼前的胜利,实际上他成功和失败都因为同一个原因,即纯粹、罪恶的自大。她最终得出结论,自己不惜为他付出生命的这个儿子,不过是个无力去爱的人。
·实际上,这两样行为都属于无穷的爱意与无法战胜的胆怯之间的殊死较量,最终胜出的是阿玛兰妲毫无理由的恐惧,恐惧的对象是她自己饱受折磨的心灵。
·老年人的清醒判断会比纸牌算命更精准。
·她试图用眼睛去看那些本可以靠直觉看得更清楚的东西,于是开始频频出错。
·时间在她织绣寿衣的指缝间流逝。在人们的印象中,她似乎白天织晚上拆,却不是为了借此击败孤独,恰恰相反,为的是持守孤独。
·在家里其他人惊讶于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历经岁月侵蚀仍一尘不染的时候,他就已看出里面垃圾成堆。
·他胡乱度日,不动感情,毫无志气,仿佛乌尔苏拉星系中的一颗流星。
·流逝的时光使他与往事日益接近。
·在梦中,他记起前一夜以及近年来无数个夜晚自己都做过同样的梦,知道醒来时就会遗忘,因为这个不断重复的梦只能在梦中想起。
·既然无法引开思绪,他便学会了冷静地回想过往,不让那些无法删除的记忆勾起自己的情感。
·在他嵌鱼尾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射出炽烈的光芒如帆船破浪般吱嘎作响。
·灾难本身能激发人们找出对抗烦闷的方法。
·环境如此湿润,仿佛鱼儿可以从门窗游进游出,在各个房间的空气中畅泳。
·仿佛最后一场欢宴已经耗尽他所有的欲望,只为他留下一项奇妙的奖励,即可以纵情回忆过往而不带半点儿苦涩与悔恨。
·她老了,瘦得皮包骨,那双活像食肉动物的尖锐眸子由于整日看雨已变得悲凉而温顺。
·佩特拉·科特斯的脊柱仿佛枯萎的神经穿起的一串线轴。
·不仅是乌尔苏拉,马孔多所有的居民都在等待雨停后死去。一路上,他看见他们坐在厅堂里,眼神迷茫,抱手胸前,感受着浑然一体、未经分割的时光在流逝。既然除了看雨再无事可做,那么将时光分为年月、将日子分为钟点都终归是徒劳。
·眼眸生动清亮如翡翠。
·她坐在床上,发间满是灰尘,脸上蒙着一块红手帕,在虚拟亲友的环绕中十分幸福。
·将他的冒进当作勤勉,贪婪当作忘我,固执当作坚毅。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两点,一轮砖红色的太阳照亮世界,那阳光如砖末般粗粝,又几乎如水般清凉。
·多年以后从这里仍能遥遥望见远方大海无声的泡沫。
·第三代阿拉伯人仍坐在同样的地方,带着和祖辈同样的神态。他们沉默寡言,镇静自若,不受时光与灾难的影响。...奥雷里亚诺第二不禁以一贯的随便态度,问他们凭借了怎样的神奇方法从暴风雨中幸存,怎么会见鬼似的没被淹死,而家家户户都报以狡狯的微笑和梦幻般的眼神,人人都不谋而合地给出同样的答案:“游泳。”
·乌尔苏拉这时才明白他生活在一个比自己眼前更幽深的黑暗世界,和他曾祖父的世界一样牢不可破、孤寂无伴。
·她或许是将他在自己心中激起的同情,以及贫困引发的患难与共当作了爱情。
·想起往昔,两人都把荒唐的欢宴、离奇的财富和毫无节制的私情当作妨碍,一同感慨浪掷了多少时光才找到共享孤独的天堂。
·原来时间也会失误和出现意外,并因此迸裂,在某个房间里留下永恒的断片。
·那种迫不及待的势头只能在垂死之人身上看到。
·她本已心如死灰,在日常忧患的痛切打击下若无其事,却在怀旧伊始被击溃了防线。
·面容苍白,神情怠惰,眼神中透出惊愕,嘴唇流露出软弱。
·离家多年后何塞·阿尔卡蒂奥仍然是个孩子,悒郁孤独入骨。
·他那一头漂亮的银发遮住了额头活像白鹦鹉的羽冠,蓝色的眼睛细长灵动,流露出遍览群书后的温润气质。
·他漂在平滑如镜的芬芳池水中,身躯硕大肿胀,仍在想着阿玛兰妲。
·他们在只余缅怀的末日世界的退潮中漂泊。
·他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似的在她受伤的手上吻了又吻,敞开内心所有最隐秘的甬道,倾吐百转愁肠,释放煎熬中孕育出的寄生怪兽。
·那受伤的手不再感到疼痛也不再有分毫的怜悯,化作一团翡翠、黄玉以及僵硬麻木的骨头拧成的死结。
·多年前,当她过了一百四十五岁的生日,便放弃了计算年龄的恶习,继续在摆脱了记忆的静态时光中生活,在清晰可见确定无疑的未来中生活。
·两人发出的声响极小,至多好像有人在敞开的窗户前观赏四月凝远的暮色时发出的轻叹。
·他们俩就仿佛一双敌对的情侣在清澈的水塘深处寻求和解。
·“等到人类坐一等车厢而文学只能挤货运车厢的那一天,”他那时说道,“这个世界也就完蛋了。”
·随着航船渐行渐远,记忆也染上愈来愈浓烈的悲凉色彩。
·最后一批照片里,他站在甲板上裹着暗色大衣,系着丝围巾,脸色苍白,神不守舍,脚下沉郁的航船开始在秋天的大洋上梦游般前行。
·两种怀念如同双镜对立,他夹在其间不知所措,无法再保持高妙的超脱。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著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
·他从路经的车站寄来明信片,兴高采烈地描述车窗外瞬间闪过的世间万象,仿佛将一首飞逝的长诗撕成碎片向着遗忘之乡一路抛洒。
·奥雷里亚诺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被爱情、被孤独、被爱情的孤独幽禁在因红蚂蚁疯狂啃噬的轰响而难以入睡的家里,他们是唯一幸福的生灵,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更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