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枣山头
没了地,进了城
拆了房,有了钱
住高楼,望窗外
天有雾霾不见地
青岛多村,南北阡陌,曲折蜿蜒。有南仲、北仲、仲家洼。大尧、小尧、辛家庄。双山、保尔、错埠岭。中韩、麦岛、浮山所。大大小小多不可数,后来,这村里的土地长出了山东路、南京路、东海路、江西路、闽江路、香港路,纵横交错,抢了老里院中山路的风光,成了青岛最热闹的繁华。
城市的高楼和柏油路蜿蜒着、前进着、扩张着,掀翻了麦田村舍,将它们变成城市的边缘,之后,继续蜿蜒着、前进着、扩张着,城市便越来越大,人口也越来越多。
在中国人们普遍认为能够改变命运的方式,除了高考,便是拆迁。
高考,很多年了,它似乎没变又似乎变了。
拆迁,很多年了,它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
每年六月,老陈都会到二中门口,看着那些考完高考的学生走出考场。
高考,在他眼里就是农民的地,就像曾经忙碌的麦收芒种三夏双抢,是口粮。
他有多久没有种地了?七年还是八年抑或是九年?他记不得了。总之,那一年村里拆迁征了地,分了房,给了钱。老陈就再也没有下过地,不是他懒了而是润土变了硬土,他失了地,没法子再去演一出在黄灿灿之中收获播种的麦收芒种了。
老日子就像拆掉的老屋子一样,片瓦不留了。
老陈就这样进了城,成了城里人,住在高楼里开始了新日子。
老陈家原来的房子上盖起来三层别墅,老陈怀旧想看看以前的家变成了什么样子,就去看房,外面真漂亮比自己以前的砖房漂亮多了,也比城里的高楼气派多了,里面三层房——毛培,和老陈家以前差不多,有大院子,几百平,能种花、种菜、搭棚子,像极了以前的房子,只是卖的很贵很贵。外表变了内里没变,地还是那块地,却是老陈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了。
一切就在一夜之间,老陈没什么欣喜,反而他有些忧虑,种地的法子全都用不上了,以后该是个什么样子?他不大清楚。
他问村里的乡亲现在的邻居。他们都觉得老陈脑子不灵光,家家都有拆迁款,村里的地也长出不少门头房。当时就说了,租给城里人,房租大家分,推土机一推,农民翻身当房东了,你愁啥呢?
老陈没反驳,说的在理。只是觉得以后的日子不应该这样,不管日子怎么变,芒种芒种,连收带种,这个道理不会变,在地里爬摸出来的东西,一直没有糊弄他。拆迁就是麦收,收完了,要接着种。可是,可是现在种什么呢?日子变了,自己摸索不出个样子,更担忧以后自己那两个小子的日子。
老陈经常喜欢泡一杯茶,坐在窗边,想着以前自己院里的海棠、丁香、蔷薇,老陈喜欢种花只是屋子里的花没有地里的来着舒坦,窗边的汽车替代了老陈曾经院子里的花,家家户户都买了汽车,都不便宜,都买好的,辛苦了大半辈子,终于富了想着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孩子们也不一样了,以前跟着下地的孩子们也开着汽车进进出出,打扮的干净利索看着很精神,就连以前早拆迁进城的人们都不禁对他们发出羡慕的感慨。孩子们离了土地像撒了欢一样,经常在一块讨论做什么生意、投资、谁有个什么关系能搞个什么项目,家里有了钱就有了资本,就望着更好的日子,使劲的想往上跳,时代不一样了,日子好了,人也就想的多了,是好事,有动力。
但是,后来楼里来了许许多多陌生人,有的房子换了房东,有的房子来了租客,来来去去,来了走了,一茬一茬,有的人,成功了,离开了。有的人,失败了,离开了。有的人成功了又失败了,离开了又回来了。成功的少,失败的多。成功的人爱回来省亲,失败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蜷曲在城市里,藏起梦想,可怜的不如乡下的蚂蚱。
老陈以前在工厂打过工,他干不了焊工、车工、钣金工的活,啥都不会,只能做普工,普工的活简单,看一看干一干就会了比种地还简单。工资计件,多劳多得,勤快、熟练、有力气,工资就不少。可是干了几年,老陈遭遇了几回欠薪、停工、没订单、老板跑路的事以后,也觉得这不是个长远的打算。工厂的同事不管这些,他们只关心落袋为安,要回老家的。每听到这句话他就总有些失落。后来老陈年龄大了,很多工厂不要他了,只在工厂忙不过来或者麦收缺工时进去干一段,终究不是长远之际。
他也想做点生意发点财,可是时代不一样了,以前干啥都挣钱,发土财的日子过去了,靠关系拉买卖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人家都要先看看自己手里那金刚钻,要是金刚钻不行再铁的关系也没生意做。
老陈始终觉得这日子差了那么一点滋味,没了地,有了钱,可是钱不经花了,以前自留地的东西想吃啥吃啥,可现在想吃啥都要花钱,吃惯了自留地里的菜,城里有那种滋味的菜叫有机蔬菜比一般的菜贵不少,他舍不得,就吃那普通菜,总觉得日子也跟这菜一样差了点滋味,日子富归富,没了地,就跟这菜一样,差的那点滋味叫踏实,以前的日子回不去了,钱要是花没了,那日子还不如以前呢。
老陈后来明白了,钱只是钱,日子没富,土地换了钱,砸晕很多人,就像最早拆迁进城的那些人,看自己的眼光,从瞧不起变成了羡慕。时间稀释了他们的钱,城里的手艺又没学会,只是学了个样子,样子之下里子没变,干的都是营生,换了个地继续耕着,失了手艺等不来丰收,却没了农闲时的那份悠闲,压在城里,慢慢老去。
把式把式,不如家什,高考就是城里的家伙什。老陈总跟自己的两个孩子说,要好好读书,不管好赖要上个学,大儿子听话,学的挺好上了个本科,读到第二年。二儿子,主意多,没大儿子安分,经常为了读书的事和老陈吵,说现在机会多,路子多——投资、理财、网络营销,草根经济啥啥啥的钱好挣着呢,不是只有读书一条路,跟老陈讲很多没上过学成了富豪明星的故事,跟老陈讲梦想讲目标讲成功讲马云讲安利。
老陈就说,成功的故事有,失败的故事也有,更多的是被骗的故事,进了城,多少人盯着你的钱袋子呢,以前还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赶英超美,亩产还能几十万斤呢,把外人惊得一个楞一个楞的羡慕的不行来,有什么用?
嘴里说的吃不饱,饿着的都是自己,要吃饱,还是要会摸土选种,好种子种在好土里用上好肥料才能丰收呢。自己没有真本事,啥土也长不出庄稼。
孩子说他老巴子,气的老陈要揍人,他想起以前隔壁村里有个疯子逢人就说:“尊敬的中国农夫,我敢保证你的儿子不是你的。”那疯子没少挨打,可那疯子似乎也没说错。把式把式,不如家什。这些农谚怕是也随着老房子一样片瓦不留了。
在老陈眼里,高考是口粮,不管普校、名校、本科、专科都要读,不是为了那张文凭,也不是为了找一个好工作,更不是为了发家致富。是没了地的人不得不去的一条路,是进城以后必须会的一门手艺就和老陈的种地手艺一样是种地的人都会得东西,不管以后孩子好赖,有了手艺就有个生活,就像那麦收,那是口粮,谁也少不了的东西,不站稳脚跟走不了远路,人吃饱了才有力气。
老陈进了城,又好像没进城,住在城里又似乎没有融入这里。
没了农村的退路,高考就是他们的新土地。要在这个时代的前进之中,融入这片新土地,不管学啥,只要学会那些真材实料的的东西,才能在这里生根发芽。
高考,是他们的家伙什,是他们的口粮,是他们的长远之计。就和种地一样要有真才实料、辛勤劳动,才能丰收。
钱给不了人踏实。有钱不劳作,墙倒猢狲散。就像那句农谚一样麦在地里不要笑,收到囤里才牢靠。能收到囤里的东西,就是六月的高考和麦收,都离不开人的辛苦。
天有雨,地有旱,麦田也能起高楼。那些我们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和深以为然的道理,都在时间里一点一点侵蚀融化,等到某天醒来便有陌生之感。不变的只是从地里的庄稼和从地里带来的种子,人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土地和家伙什,便能播种劳作,不管风调雨顺还是天灾人祸,总要先种了田才能知道,一点一点又一点一点的等待丰收。
城会旧,楼会破,不成文物,就是拆。老陈的楼和在老陈曾经的地上盖起的很贵很贵的别墅,终有墙倒屋塌拆掉的时候。
播种和麦收,就是土地连接起的过去和未来,一直给养着我们,这是永不改变的真理,只是我们太爱眺望天空,遗忘了土地。
真理有时候很讨厌,它不变。多少年不变样子,人们听烦了,看厌了,就找些新词来替换,说些新东西出来听听,可是真理就是真理,它就在那里,就是不变。
新鲜的东西听着悦耳看着悦目,可是进了现实的生活里不见得好使。
高考,似乎没改变我们的命运又似乎变了
拆迁,似乎改变了我们的命运又似乎没变
高考和拆迁都改变不了人的命运,到底还是自己趟进地里耕种才行。
向上还是向下,都是人自己折腾的,看起来的风光和羡慕生活,没了里子的支撑,总有一天现实给你赤裸。
老陈只期盼着两个孩子能学会在城里谋生的手艺,不管是名校、普校,本科、专科,只要能认认真真学会一样就成,就有个生活,就像那麦收,那是口粮,谁也少不了的东西,不站稳脚跟走不了远路,人吃饱了才有力气,才有小儿子说的梦想。
秆粗、穗大、籽粒饱的种子,才能在地里长成等来丰收。地里来的道理,老陈他认。
老陈始终搞不清楚自己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或许,他即是城里人也是农村人。
城中村,枣山头
没了地,进了城
拆了房,有了钱
住高楼,望窗外
天有雾霾不见地。
文:浅阅三人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