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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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大三的暑假,一部分同学去实习了,买了生平的第一套西装,配了第一副隐形眼镜,斥巨资购入了第一个真皮公文包;还有一部分同学准备去考研,剃光了头发,胡子,甚至眉毛,扔掉了全部跟考试无关的书籍、相片和回忆,翻出了被压变形了的也许本就没型的帆布包。所有人都在忙碌,试图将这沉睡的三年画个句号,再试图兴致勃勃地跨入接下来的三百年。

辛克从网吧回来,白的脸,红的眼,左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的烟,油乎乎布满头皮屑的头发,松垮垮似乎从来没清洗过的牛仔裤,以及那双春夏秋冬都出席的耐克板鞋,都没变。正如他的室友曾经半玩笑半挑衅地问他怎么都没让时间在他身上留下蛛丝马迹。

每天早晨带着一身浓厚的烟味、泡面味和长时间在密闭空间里发酵出来的辨识度极高的特殊气味从网吧出来,一步步顶着日渐沉重的脑壳走进宿舍楼,迎着下楼的人群一级级上楼。大家的眼神从最初的惊讶到习惯再到现在的羡慕似乎从没在辛克的记忆里留下什么,他只管疲惫地登上最顶层,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六人间里,等到大家中午吃完饭回来,他就该起床了,如同每个人重复着每一天一样,他又一次踏进网吧的厚重门帘里。

辛克无疑是个异类,从没参与过集体,可是却似乎从没有被集体忘记。大家除了在考试的考场能看见他埋头写字的学生样,其他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他都是个怪胎。最怪的是每一次考试他都是整个院第一名,当然是卷面成绩,综合测评之后一直没进过前十。他不在意自己的永久缺席,就像他一点也不在意其他人用各种证件加分,什么导游证、计算机等级证书、五花八门的比赛及文艺汇演的阳光普照的证件,甚至是光荣的献血证。每到综合测评的时候,这些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证件就会冒出来。

看着身边的人都忙得不亦乐乎,辛克有时觉得无聊,这种感觉猝不及防地侵袭过来的时候,对着巨大的电脑屏幕却敲不出一个完整的令他满意的句子,从中午坐到傍晚,到深夜,再到天明,那些喷涌的词句一次也没过路。抽烟抽到最凶猛,一根接一根,连周围全身心玩游戏的人都侧目皱眉了,他也没能敲出个一星半点。

暑假刚要开始的时候,宿舍很快就清空了,实习的和学习的分成两派阵营,涌起又散去。万向轮划过幽暗走廊的声音此起彼伏,最后只剩下弱弱的回声撞击在发黄的瓷砖铺贴的墙壁上。辛克应该是整栋楼最后一个走的了,走廊里起风便飞的垃圾可以证明,一扇扇常年吱吱呀呀而今紧闭的门可以证明,当然,最有说服力的是楼下的宿管大爷,他早将大铁门紧锁,去小花园找人下棋去了。辛克将大背包扔过铁栅栏,再翻上又蹦下,轻而易举。

买了一等舱的机票一路向北,再从北向南,一路上住的却是最便宜的青年旅社或是家庭旅社或是干脆租个帐篷。长白山,华山,黄山,庐山,泰山,一路不停向着高处寻找,虽然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在找些什么,但是舟车劳顿让他知道自己还活得好好的,满心欢喜。

九月初他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落地窗外的整个城市一马平川,没有秘密。似乎和他的家庭一样没有秘密,他想着,彼此间连骗连瞒这样的劲都不舍得使。爸爸在酒场与情场里沉浮,得意与失意全写在脸上。而妈妈终日闭在佛堂里,没有接触没有交流,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她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在外灌醉后烂泥般倒在其他女人身上,她不愤怒也不嫉妒。辛克一直心疼她,并且想要用恨他的方式来保护她,可惜她已经遍体鳞伤到不需要保护了,她只是缩紧自己,不给辛克保护她的任何机会。最后,当爸爸说出离婚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过一丁点。

在这一点上,辛克全然遗传了父母的麻木,看到签好字摁好手印的离婚协议书,以及那个比自己年龄还要小的女人走进来,他都没有丝毫的神经的牵动。

他去妈妈在郊外的香火味浓厚的房子住了三天,每天早晨的持经念诵声让他感动得一塌糊涂,全身鸡皮疙瘩都鼓胀起来。他在房间里问自己,妈妈这是活过来了还是死去了?

第四天的午后,他走了,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因为知道没有可以告别的人。

B

九月的太阳似乎仍嚣张,一个夏天晒蜕皮的裸露皮肤接触到阳光的时候像是被扔在烧烤架上的死肉,“呲呲“声伴着肉类独有的香气萦在辛克的耳畔、鼻尖。辛克总是觉得这种疼痛或是瘙痒是好的,这让他觉得存在着的踏实。

辛克抵达这个故事丰盈却又极其冷漠的城市时已是灯火阑珊。有遛狗的人和晨练的人已经出门,早餐铺子里已经忙碌了几个钟头额头鼻尖溢汗的人表情呆滞。等了四十多分钟才等到自己的汤和一笼包子,又花了四十多分钟才吃完。铺子里陆陆续续进了客人,伙计却依然提不起热情。他暗暗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唯一的判断标准是脑子里纷叠踏至的字句,这让他热血沸腾,如同激活了躯壳里寄居的另一个人,这个人的出现让他疯狂。

疾步走到街边小公园随地坐下,从背包里掏出电脑,却发现电池已经用完,又东摸西摸地拽出了笔记本和签字笔,晨练的人早已走远,环卫工人也已离开,此刻的公园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他在本子上刷开来,一点点清晰又一点点错综的情节让他兴奋不已,他看到一个又一个人物从场景里走出向他走来。那个她没有清晰地面容,花叶、长发或是光线总是遮住她的颜,让他看不清。他能够清楚看见她的裸露的胸脯,小麦色高耸的两个乳房让他亢奋,她向他靠近,靠到最近的时候她的乳头划过他的胸膛,扑面而来的是辛辣味,而他无法再靠近她,隔着她的乳房的距离,他却是看不见她的脸。他一遍遍试图再靠她近些,试图伸手托住她的脸,却看见她快速融化在井泉里,融化在阴沟里,融化在枝头的阳光里。可是直到她全部消失,他胸膛上被她的乳头骚起的毛孔依然挺拔着。

合起笔记本,认真装进背包里,又枕在头下,竟然很快就睡着了。躺在草地上,很奇怪,这一觉睡得特别自我,没有梦境的打扰,醒来时已是车水马龙的下班高峰,挎起包的时候有一瞬间觉得虚脱,但是心里非常清晰。走到一家门面极小的房产中介登记求租信息,转身进了隔壁一间同样铺面肮脏的小饭店点了碗汤面,汤喝到最后几口的时候,中介的电话便打来了。他跟着这个太过热情因而啰嗦的小伙子乘电梯上了顶层,34层楼的公寓,前后二十分钟的时间就租下了这一间老旧的小公寓。

辛克愿意花高价钱又不废话地让中介和房东老太太都笑脸相迎。她甚至帮他代买了一床铺盖、面盆、牙刷、牙膏、毛巾、卫生纸等等,无微不至,然后客气地接过他的大方的钱。这个城市里的人的吝啬和拜金是骨子里的,辛克当然早就听说,所以他愿意用他爸爸的方式来腌臜这个世界,当然,他心里很清楚的是,自己必须先有比这世界更腌臜的钱,大量的钱才行。

C

给电脑充上电就下楼去找24小时的便利店,虽然晚风已凉,街灯已泛黄,虽然已是老城区了,却仍旧鲜活,街上不乏行人,自然也就不乏故事吧,他想。

提着窸窸窣窣的白色塑料袋回到房里,先喝了点酒,又喝了几杯咖啡,接着又喝起酒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聚到指头,一句句话在脑海里碰撞。他接着笔记本上的残篇又在键盘上敲起来。

他问那个名叫Judy还是July还是Lily的女人为什么手腕内侧的皮肤上有结痂。她照例用点燃烟这个动作来开始自己的故事。她说起吃斋念佛的母亲的滚烫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掉落在佛龛前的香炉里,耳边都是楼上自己的男人与另一个女人交合的撞击声以及那个女人似哭似笑的呻吟,鬼魅般在夜里跌宕。她说她的母亲曾奋力将那个铜质小香炉向她掷过来,她只看见眼前飞扬的烟灰模糊了母亲的脸却没看见自己右眼角额头上汩汩滔滔的猩红浓稠液体。它滴到她洁白绵绸的连衣裙上,渗进她的嘴角,耳边鬼魅般的哭笑声将她和母亲都击倒在地,母亲声嘶力竭,泪流满面,而她面无表情,不动声色。

她又点起一支新的烟,送到嘴里,坐到辛克的腿上,再将烟蒂送到他的唇齿间。她说她的母亲死的时候,眼睛是自己闭上的,她原以为她不会瞑目,母亲常常随手扯过一切可以触及的东西朝她抛掷,烟灰缸,插着假花的真花瓶,高跟鞋……只要她高兴或者愤怒,欢喜或者妒忌,都会这样。而她任由她发狂发疯发癫。等到母亲的情绪的波澜褪去之后,她会很心疼很心疼地拂过她的伤疤,有时会将她揽入怀里,嘴里一直念念叨叨。

她不是她的血肉,辛克看到另一个自己在电脑屏幕上敲下的字。她不是她的孩子,她没有生育能力,因为她戒不掉的烟瘾、酒瘾、咖啡瘾,她自控不了。

她来到这个家庭时还没有记忆,她看到自己的男人常常在醉酒之后用浑浊的眼睛去看这个赤裸的没有记忆的女婴,眼神仿佛直抵她的最深处。她痛苦极了,开始更猛烈地抽烟,酗酒,然后在深夜里交替着酒精和咖啡,和着泪水冲进肚子里。她的男人长时间不会回来,她的男人长时间地与另一个女人在紧锁的房门里欢愉。

她又点起一支烟,侧转脸斜着眼睛看着辛克,我在母亲的心碎里一天天长大,渐渐地发现自己成熟起来的身体,幽闭的蜷曲的毛发和凸起的滚圆的乳房。辛克觉得自己就要看清她的脸了,她突然起身说,母亲的毛发贫瘠,母亲的乳房干瘪,母亲的香水都用光了。她说着便解开上衣,辛克又一次看到她结实的双乳和中央粉嫩的一小圈,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将它们团在手心里,竟然有跳动,他从没感到过的心跳的节律。

D

又是一个接近午饭的时间,他醒过来,静静地在床上躺着,没有头疼也没有咽喉的撕裂的疼痛,整个世界死寂。他决定下楼去买点烟酒和咖啡,刷牙的时候邮箱的收件音响得刺耳,编辑催要他交稿子时一贯的煽情,每个月的这个时候都会有这个没曾见过面,不知是男是女的人的嘘寒问暖。

他骂了一句自己都没听懂的话就关门出去了,路过一家理发店,拐了进去,要求剃光他的头发和胡须,他认为这是最简单最舒服的发型。他闭起眼睛将一颗头交托到别人的手里,剪刀、剃刀都没所谓。店里的音响播着烂俗的曲调,而她,那个叫Judy还是July还是Lily的人逆着光进了店,她在沙发上刚一坐下就翘起了二郎腿,辛克看见她腿上也有手腕上类似的结痂。

于是他怀疑是否她小麦色的全体都有这样的轻微凸起。他掀起她的长裙,冰凉的丝绸滑过他的掌心,这淡淡杏色的丝绸似乎不比她的满是伤疤的肌肤舒服。她分开双腿,辛克走近想看她,她却一仰头,还是只能看到随着呼吸浮动的乳房,他把手放在她的腋下,轻轻扯起那里的毛发又放下,再扯起,放下。顺着她的腰线已把手滑到了她的腰间,一路上的结痂都放肆张扬着自己,不觉得羞愧。

她说没什么值得羞愧,因而没有什么好隐藏。

付了钱,又转去买了烟酒,咖啡和饼干,他准备不用电梯而是自己走上34层顶楼,如同他曾翻过的一座又一座山峰。

公寓楼的楼梯干净得不像话,下午两点多已是暗凉,一路走上去,直到24楼才见到阳光,仍然热烈,只是穿不透这石头森林,照不到底。

推开自己公寓的门,第一次走到这个逼仄的阳台,角落里有两盆干硬得龟裂的花盆,应该是之前的房客遗弃了的,辛克想那应该是个珍惜生活的人吧。在他看来会种花浇水的人就一定是幸福的人,也一定是与他不同的类的人。

E

他的记忆里,家是带小院的一楼,妈妈不仅种花还种菜。她是个美丽的白皙的女人,爸爸也懂得她的美丽,他会按快门,把这个美丽的女人定格在花的记忆里。只是后来又搬过几次家,没搬来满墙的照片,没搬来任何一朵花。

而起初爸爸深夜晚归时会带一大束花,清水盛在花瓶里,不管妈妈看得见看不见。辛克觉得自己记忆的最深处存在着爸爸妈妈的欢笑和嬉闹。可是这些都是记忆里的东西了。

妈妈现在住到郊区的房子里,前后都有院子,可她却不再种花种菜。她只会把自己关在佛堂里念诵或是吟唱,偶尔会有辛克不认识的人来和她一起做功课。辛克那天走的时候是带着感动和安慰走的,因为他有一瞬间觉得妈妈现在过得很新鲜。

从阳台望过去,前面一栋房子距这边不过十五米?二十米?乌泱泱的人们向土地要着稀薄的馈赠,然后只能拔地而起,最大限度地利用。

隔着这二十米左右的空间可以一眼望见对面房间的格局,其实也没什么可望的,批量化生产的格局而已。想来那一户和自己住的是没有差异的,倾尽可能地在一隅空间里辟出厨房、卫生间和客厅、房间,这让辛克觉得索然而又幸幸。索然的是人生大体如此,每个人的人生都大体如此。幸幸的是自己不是个所谓的生活美学家,所以怎样都可以。

回到房间,坐回电脑前,他点起一支烟,她也点了。他问她的身上到底有多少伤疤,她说自己也不清楚,让他帮着数数。这次她脱光了衣服,坐到他的床上,上身靠着墙,辛克扫了一遍她身上一条一条的疤痕深吸了一口烟再慢慢吐出来,他眛起眼睛来坐在她身边,夹着香烟的手慢慢滑过她一寸寸皮肤,从额头开始,鼻尖,嘴唇,脖子,颈窝,乳沟,肚子,小腹,然后沿着大腿内侧一直向下走,膝盖,小腿肚,直到趾头。他常常深吸一口气,她常常稍微一皱眉,是在滚烫的烟头没承载住新生的烟灰掉落到她的身上时。

辛克最近常觉得强烈疼痛,哪里的疼痛却总也说不清楚,事实上这种隐隐作痛的感觉在最近几年时常来侵扰他。有时会在梦中被吓醒,心脏狂烈地搏动,要好一会他才能缓解过来,意识到自己安全地躺在床上,而后他就会为自己安排一趟行程,翻山越岭或是从赤贫的悬崖边蹦极,似乎只有这些极限运动才可以安稳他的心跳。

而这一次他已经不想再出门了,他觉得自己似乎无处可去,同时也觉得有一部分的自己正在被消耗尽。如果是这样,他想,莫如就好好待在这间公寓里,他想试着用平静来祭奠自己。

F

邮箱的收件音适时地打破了辛克的疼痛,编辑催缴稿件的语气已经从哀求变成了警告,不再是一口一个关怀一声一个赞美的字眼。他敦促说还有30个小时,如果不能及时交稿恐怕专栏版面就要启动备用方案了。

辛克拔掉网线,有点怯怯也有点愤怒。最终还是化成嘴角的一抹嗤笑,备案,他在心里嘀咕着。

对着屏幕,他自言自语地说,她要死了。她是一个被自己折磨致死的人,一个不曾努力融入生活的人,一个只停留在生存状态的人。她不配活着,辛克想。可是又于心不忍,辛克对着空荡的房间踱着步子,击打着头颅,但都无济于事,桌上的烟蒂七零八落,拎起喝了一半的酒送到嘴边,又放下。他痛苦极了,用手摩挲着脑袋,新生的头发坚硬地扎在手心里,痒痒的。

辛克翻出一顶帽子盖在脑袋上出了门。他想弄明白,是什么让他这么不舍,让他下不去手,让他痛苦。

顺着楼梯一级一级往下走,每下到新的一层,阳光在地面和石阶上折叠出的光影的图案都不相同,而这些斑驳又在他的脑海里一点点拼凑出妈妈的样子来,年轻时的妈妈的样子,曾经名声大噪的舞蹈演员,她的身影和姿态远胜过她的容颜和声韵。在辛克的意识里,妈妈的气质就是这样的午后的阳光铺洒在幽暗过道里的冰冷石台上形成的光影交汇的图案,是柔美的也是坚硬的,是冰冷的也是火热的。

回忆清晰了之后,他想起爸爸曾经是那么地欣赏妈妈,仰其鼻息。他曾在她的照片后工整谨慎地写下她是“林间小鹿“,他为了让她安心地做一只林间小鹿而四处周全,只要她愿意,他便可以倾尽所有。

然而,有一天,她因为怀孕而彻底离开了让她华光万丈的舞台,离开了众目期盼的聚光灯,她由一个精灵变成一个大腹便便的妇人,她拖着沉重的身体无法跳跃,无法交际,从而无法快乐。而他,也同样陷入了闷闷不乐之中。

辛克很小的时候就在作文里写过自己这个角色的挣扎与痛苦,爸爸和妈妈的日渐分离,同一个屋檐之下的三个人形同陌路。爸爸的生活渐渐塞满一桌一桌的酒席,一趟一趟的差旅。而妈妈的生活渐渐清空了一张一张唱片,一沓一沓的照片。

很小的辛克其实就能意识到,爸爸每次喝得烂醉,很晚回家,直至后来的彻夜不归,再演变得更为激烈,带着一个又一个女人堂而皇之,可能都是为了激起妈妈的一点反应。而事实是,他适得其反地让那个他深爱的女人离得越来越远。可是,她依然若无其事地用他定期留在茶几上的一叠叠钞票,她也按部就班地做好每一顿饭,不管他吃不吃;清洗、熨烫他的或是别的什么女人送他的衣服。爸爸的抑郁是狂躁的,而妈妈的则是沉默的。

G

从34楼一路下来总共是1020级台阶,每一级台阶似乎都有妈妈的影子和爸爸的气味,这让辛克一度以为是错觉。

当他在ATM机里取不出一张完整的钞票时,辛克便任由着机器将卡片吞噬进去,最后的一刹那,他突然觉得轻松了,突然觉得这二十多年的一切都可以清空了。

花光了身上不多的现金,买了便宜的压缩饼干和口香糖,一口气登回了1020级台阶,就着自来水吞下半包压缩饼干,辛克一边感受着它们一点点在肚子里伸展,一边盯着屏幕上的那个女人。她正轻盈地旋转着脚步,赤裸着的双脚,点、踩、踢……节制而自由。

她穿着薄纱,薄纱之下她的身体清晰可见,明媚与幽暗糅杂着,裹挟着。与辛克一样,她没有再抽烟,只是动情地忘我地跳动着没有声音的旋律。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二十米左右,他将她看清,每一个动作,表情甚至眼神,而她并不知道,对面公寓的玻璃门内有这么一双既非贪婪又非平静的眼神,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一览无余,其实这不正是她所渴望的么?

每一寸肌肤都紧绷着,每一滴血液都滚烫着,踢腿,收颌,旋转,顺眸,最后一个下腰,半跪着的姿势,侧转着脸,眼角投出无限的眼光将他抓个正着。她起伏着胸腹大大地呼吸,而他痴痴瞪着眼睛凝视这张面孔,年轻时的妈妈。

都停留在这一刻。许久,她起身,笑盈盈过来他的身边,她说辛克你这幅痴呆呆的样子和你爸爸如出一辙。他似疼似苦地回答说,妈妈,我从没见你这样的笑,真好看。她伸出手摩挲着辛克的头发,一根根扎着她的不成形的笑,好久,她才张口说,我没有亲生父母,却有亲生的骨肉,我不知道如何去爱他,连碰都不敢。

辛克泪流满面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妈妈,面容姣好,身形凹凸有致。他问她是否不跳舞真有那么痛苦。

她说,由于身上疤痕太多,她无法挑起大角色,即便跳得再好也只是苟且。所以,她挣扎良久选择了孩子,可是抑郁不平的内心起伏一直都在。直到最后,当她觉得所有的人事都将她抛下的时候,她终究也是什么都不想要了。只不过,她永远放不下自己高雅的羞愧。

H

凌晨两点的公寓内,辛克盯着电脑屏幕上妈妈的脸,而今,她淡泊,没了任何表情,她说再也不要折磨别人和自己,再也不要舞蹈和言语,她说自己的一生早在出世时就已完结。所有的亏欠和负累也早就清空。她说白天和黑夜对于她是一般模样,爱或不爱都没有分别。

他愤怒地将酒瓶朝她投去,她是恶魔,他不想再被她控制和牵引,他不是那个被她左右了一生的可怜的男人,他对他突生的怜悯和想要冰释前嫌的渴望让他恨不得立马将眼前这个恶魔撕碎。辛克哭着,呐喊着,让她离开,永远的离开。

温度骤降,辛克是在抹干眼泪的时候才感到这份冰冷的。他靠在阳台上,看着那个女人面无表情却又伤痛落寞地一点点融化在夜与昼的交替时。他突然心疼起自己。多年的刻苦学习、懂事乖巧和多年的自我放逐、冷眼旁观都是为了缓和或加剧父母之间的关系和推进他们之间的剧情。而今他二十岁出头,面对铺展的人生不止一次地感到手足无措,周围的人们越忙碌自己就越孤独,翻滚进人潮人海却总是找不到心跳。

秋凉一阵胜似一阵,辛克的泪水一潮盖过一潮,并不是疼痛或苦涩,万家灯火齐明,他觉得自己的想念落了空,他被焦灼灼伤,被今夜的彻悟弄得晕头转向。烟已抽完,酒也喝光,满心的狐疑没了踪影,他想着将自己再一次扔进车水马龙里,他想着下个月的大学里的最后一次考试,他想着邮箱里催账的信件,他想着要去见见那个痴傻的老男人。

辛克在墙上写下:

我的孤独就是我的文字。

然后把文章发送出去,收拾好所有的东西以及他的泪水。

I

三个月之后,房东老太太扭着肥胖的身体盘算着细致的神经叩响这扇一直关闭的门时,空气已经进不来了。

不久,新的房客搬了近来,床头一盆绿萝还在吐纳着时间的郁郁,墙上的字迹还在那里,舞蹈的女人和泪流满面的男人却都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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