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上看人说有以宋代外丹术为背景的小说。对可爱的道友说,若是我会写出这样的穿越。她说那你写啊。于是我写了。)
(比写论文要顺畅许多。)
我站在天穹之下,无法名状的事物在周遭流动。放眼望去,一切景象皆离诸形状与颜色。而四野寂静无声……或者根本没有四野,也没有声的概念。
我转身关上门。
当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孩时,就能隐约捕捉到另一个世界的回忆。在那个截然不同的时代,我有着不一样的身份,家世……性别。
如今的父亲是没落士族的公子,考过进士,做过官,最终辞了一切庶务,回到家乡修葺祖宅,开始潜心治学。
我是他的独子,在他的任上出生,在他的家乡长大。母亲说我自小起便静默少言,常常摸进父亲的藏书楼躲一整天。而我每每在她絮絮诉说时避开她爱怜又期待的眼神,想着我大抵不会像他们的期待一样,金榜题名或传宗接代。
不如看书。只是看书。
在我成年之前他们先后逝去。如今我依旧算是家境殷实,假使不挥霍,大概也足够坐吃山空活到老死。只是亲事早已定下,我本以为他们会反悔。但据说我的未婚妻坚持操守,必要履行婚约。那么,我或许要养家了。
那个晚上风清月朗,卧房中灯昏人静。鲜红的色彩暗暗涌动,沉沉压来。我有些透不过气,于是看向了唯一宁静的、我妻子的面庞。她面容清秀,意态温良,柔顺地垂着头——正如一个坚持操守的少女应该是的那样。而我问:
“你看书吗?”
她有些困惑地抬起头,一双蒙尘般的、不甚有光彩的眼委委曲曲望向我:“什么?”
“你看书吗?”我坐到她身边,她受惊般往后缩了缩,却又好像意识到“不应该”这样,复又端端正正坐好,努力文静优雅地答道:“只识字罢了。略看了些《诗》,读了《女四书》。”
“你喜欢么?”我问。
她再一次委委曲曲望向我,像一株颤巍巍开在腊月寒风中的水仙花。
“《女四书》里说,开心不可以大笑,生气不可以高声……有什么意思呢?”我透过她望向另一段人生,然而她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这是身为女子的本分。”她这次倒是直起身子,底气十足。大概就像坚持要嫁给我时一样。
我最终笑笑,拥她入眠。
后来她虽然也随我看些书,却只是为了我,并不喜欢。大概又听了些闲话,以为我不太正常。更兼没有子嗣,回到娘家还要被女性长辈数落。我眼见她一天天消沉下去,蒙尘的眸子愈发灰暗,依旧委委曲曲。她终究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她只喜欢我像寻常男子一样,考个功名,与她儿孙满堂……可我依旧不会满足她的期待。
她在三年后逝世。那时她仿佛卸下了身上所有的重担,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我也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买来几个小女孩时,只有我那亡妻的父亲挥着拐杖给了我几下,其他人背后议论些什么,都与我无关。
我教她们识文断字,读书写文。直到她们可以随手翻检出我需要的文句,直到她们可以写出干净利落的文章。
我听闻坊间对我的评价从一个不好的词汇变成另一个不好的词汇,恶意的揣测从滋生盛行到湮没无闻……我逐渐被世人遗忘。
但我和她们在一起。我以为我们将如此了却余生。
终于有一天,阿识在一旁问我,都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难道就没有以有涯随无涯的人吗?我看着窗外的藏书楼,又看了看书斋中一整墙的、她们和我的文章,最终看向了笔下的、正在考释的词汇。
【变卦】。
十有八变而成卦。变化者,进退之象也。
“要变卦啦。”我喃喃自语。
于是最大的姑娘看上了镇上的书生——虽然我怀疑那书生还没她学问好——并在我离开之前挑了个良辰吉日,作为我的养女欢欢喜喜嫁了过去。还有几个选择留下守着藏书楼和书斋,说什么要开个刻印坊。唯有阿识要跟着我,离开踏踏实实的寻章摘句的生活,去走那虚无缥缈的……求仙长生之道。
我们参访了许多仙山,谒见了许多隐者。最后在昆仑山一个毫不起眼的山坳里发现了仙人故居。阿识欢喜地一样样看着那些只在诗歌与小说中提到的物品,最后找到了遗留的仙药。我们分而食之。于是我的身体渐渐飘了起来,飘向太阳,最后融进一片温和的白光……在那白光中我看见了母亲怜爱的目光,看见了亡妻委委曲曲的眼神,看见了……看见了……阿识热切的眸子。
我醒了。
“先生,我们算是……成仙了吗?”阿识见我醒了,开始在空中手舞足蹈。
我见玉匣中还有剩下的药丸,遂笼在袖中,又笼了些奇珍异宝,和阿识一路驾着风云向家乡而去。
那些说要开刻印坊的女孩们倒真的把生意做了起来,见我和阿识从空中落下,不免大吃一惊,却又纷纷拒绝了仙药,只每人挑了一些首饰。我便问她们大姑娘怎样了。
正在校书的那位停下来,一撇嘴:“那穷书生真不是东西,自己没本事,倒说大姐有才无德。他们家那老虔婆……唔……别捂我嘴呀,那老婆子也用什么女德压她。她倒是忍了两年,最后还是自请下堂了。”
“她没回来?”我问。
另一个接话:“她说没脸回来,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了。唉,不过到底是大姐,做了姑子还作出些学问,说是什么‘学贯三教,辩才无碍’,名声大着呢。前两天还听说她到京城什么庙里住持去了,天天给那些官家太太小姐们讲经。”
我僵硬地点点头,做了法师那我这仙药更推销不出去了……不对,我又不是回来卖药的!
于是我咳嗽两声,端起先生的架子:“人各有志,不必勉强。不过我和阿识要回来接着做学问了,你们……还来吗?”
她们齐齐表示不了不了,并且转过头去,继续校书的校书,看雕版的看雕版。我咕哝了句“女大不中留”就带着阿识回我的藏书楼了。
“知也无涯,我生也无涯。”我望着藏书楼里的书,仿佛这些年来又增添了不少。
“先生要无涯的知识做什么呢?”阿识明亮的眸子望着我,仿佛更深处还有光华流转。
但我眼中只有无尽书海。仙药的药力仿佛仍在两胁之下鼓动生风,令我感觉马上就要展鲲鹏变化之翼而横渡了:“我要释尽天下字词。”
阿识轻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我转身关上门。
这是我的藏书楼,不知道扩建了多少遍的藏书楼。
左侧是这不可计数之年来的一切藏书。右侧是一切考释完毕的字词,按音序排列,井井有条。自有文字之始,到世界灭绝之终,天下所有的字词,都在这里了。
“阿识?”我唤道。
“我释尽天下字词啦。”
回应我的,只有仿佛自无始以来延续着的、亘古不变的缄默。
我想起来了。
久远得几乎记不起来的上辈子的我,好像叫做阿识。
我看向阿识一贯坐着写文章的地方,那是我的书桌之侧。
那里有一面镜子。
一阵难以遏制的、疯狂的大笑自我胸中涌出,我打开大门,冲向了那不可考释与定义的、远离一切概念与逻辑的狂乱的洪流之中。而那些被详尽考释的、天下所有的字词,也终于为那离诸形状颜色的无序所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