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会迟一些的——
今年的冬天少了往年的意思。自十一月份至今,尽管有几日狂风骤雨,几时满天飞雪,但总的也不及往年寒冷。加上就算雨雪倏然袭个措手不及,我也有所附丽,有伞遮蔽,便更觉今年的武汉甚是温暖了。
各种考试告一段落了,不久便是春节。大一上学期的最后一天恰逢我的生日,没有太多悲欢哀乐,我在伊的陪伴下进入了新的年岁,告别了中规中矩的第十八个年头。
共进完生日晚宴,我送她去汉口火车站。我同她道别了。注视她进站,待不见其踪影,便乘反方向的地铁回家。
车厢里灯光苍白,车轮在轨道上的轰鸣声、电视的广告声和人们的高谈阔论声混杂交织,合成了令人心烦意乱的喧嚣;拥挤的人群随车厢微微晃动,我在人群的缝隙中靠着右侧车门站立。我略感疲惫地摘下眼镜,打了个哈欠。抬头看看苍白模糊的灯管,灯光透过打哈欠形成的泪膜,在眼帘中形成一道光柱,且随着眼睛微眯越变越长。我下意识地伸手,渴望抓住这光,但如何努力都是徒劳。
我紧贴着不常开的右侧车门,深深沉下头颅,眉头紧蹙,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双拳紧握,任随车厢晃动,任凭人群拥挤。渐渐脑中一片空白,车厢内的喧嚣声杳然远去,黯晦消沉。一阵凉风从车门上方的排风口吹来,直入脊背,刺入心头。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瞬间清醒——之前感到的温暖是奢侈且短暂的,令人觳觫且绝不可回避的寒冷不久便会到来——那是武汉七月的烈日也难以驱除的。
宴席终会散场,暖意亦是如此,这是我固然明白的。惟其如此,我才会像岁暮之人格外珍惜剩下的时日一般珍惜这迟早会消散的温暖光阴。
我戴上眼镜,文过饰非般地用手指随意翻看手机,反复点进聊天软件又退出,就这样消磨了一个多小时,静静等待到站下车。
出站时已将近十一点,离开了充满暖气的地铁站,寒冷至极。一阵寒风呼过,地上的枯叶簌簌作响地滚动,在我脚边狂舞。四周空无一人,只剩下施工残余的冰凉铁板倾斜在路边,随风叮咚呻吟。昏黄的路灯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照亮前行的路。天上的云雾将星星遮得透不过气,残缺的月牙也白得发怵。如此年关,人们大多都沉浸在准备迎新的欢愉中,就算是乞丐也是要回家过年的吧,没错,就算是乞丐也是要回家过年的。想到这里,我不禁忆起从前常常在光谷广场遇到的几个乞丐,他们的脸我还依稀记得,毕竟以前每次在车站等公交几乎都可以碰到,我也常常出于某种情分给予施舍,以满足自己虚荣的高贵灵魂。乞丐是不愿意沦为乞丐的,我想,大抵还是为了生活。他们固然知道乞讨是不光彩的,也知道施舍者尽管会因情分给予,但也会感到为难。但毕竟是为了生活,不得不恶心自己,成为施舍者的负担,——每个生活着的人都会不可避免的成为某种乞丐,成为他人的负担。我也是个乞讨情分的乞丐,幸福的是总有人愿意慷慨施舍给我。但我常对此感到蒙羞,感到不安,感到颓唐,感到愧疚。我一面渴望更多的索取,一面患得患失,一面又对我亲爱的施舍者深感感激与亏欠。我常常告诫自己要适可而止,但屡次挫败。我唯能发愿:希望我亲爱的施舍者不要为我感到太为难,也不要对我感到厌倦,更不要因我感到受伤。
所有的施舍者啊,情分已尽,不必过多为其敲骨吸髓,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之类的善良的歉意更是大可不必。不论结果如何,好坏都应由乞讨者买单,一边是其幸,一边是其命。
我同她道别了。我带着困倦回到家中,将令人厌恶的颓唐的尸魂抛至黑夜里,静候岁暮的逝去,等待新年的到来。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二〇二〇年一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