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家啊,家】
一
程昱跟苏妍提出结婚这个话题后,苏妍觉得自己患上了婚前焦虑症,连续三个晚上四分之三的时间她都处于失眠状态,她说不清自己具体焦虑什么,只要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各种念头像脱缰的野马,在脑海里翻腾,搅得她睡不安稳。每天一大早起来,头重脚轻,眼皮迟滞,浑身像抽骨去筋一样疲软。幸好还有化妆这个伪装,光鲜亮丽的皮囊把内里的黯淡颓丧包裹得严严实实。
苏妍赶到公司上班,一天熬下来全靠加浓咖啡续命。一般下午两点前后,苏妍困意最浓,眼睛看着电脑屏幕,大脑却处于休眠状态。行政的同事过来,将一个快递文件递给她时,苏妍的哈欠正打到一半,她尴尬地捂住嘴,说一声谢谢。苏妍负责公司的对外业务,可能又是哪家客户寄来的合同或者协议。苏妍娴熟地拆开快递封口,掉出来一个牛皮纸的空白信封,拆开信封是一张折了三折的A4纸,打开A4纸,上面是一页日记的复印件。字体结构歪斜,字迹稚嫩潦草,能看出来写得很用力,好像在发泄,信的内容让苏妍看得恼火。
我是一个没人爱的人,没有人相信我心里的难过,连郑西飞都觉得我在假装。我要是死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记得我。苏妍,我恨你!恨你!恨!恨……
一个“恨”字占满了整张纸,越写越大,最后是个加粗加黑加大的感叹号。苏妍把A4纸“啪”一声扔桌子上,撞倒了水杯,苏妍下意识去抢A4纸,这可是她去找郑西飞理论的证据。把桌面上的水渍清理干净,苏妍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她告诉母亲今天晚上回家吃饭。一阵忙活下来,苏妍的困意跑到了爪哇国,她只盼着快点下班回家。
苏妍在市里上班,家在县城,路上只要不堵车,开车也就半个小时。但平时多数情况苏妍住市里,她有自己的房子,自己攒钱付的首付,一室一厅,一个人足够住。偶尔程昱会过来,母亲不定时会坐着公交车来帮她打扫一下。当初房子装修是郑西飞帮忙找的人,苏妍没怎么操心。苏妍把自己装修的想法跟郑西飞大概说了说,郑西飞就忙了起来,装修完把费用报了个总价,苏妍转账。本来苏妍说要请郑西飞吃顿饭的,忘了被什么事耽搁了,吃饭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周五下班路上有点堵,苏妍5点半下班,开车回到家6点半。纺织厂家属院是老小区,以前纺织厂还在时,家属院是县城排得上名的小区,住在这里的人有房有工作,优越感十足。后来纺织厂倒闭了,工人下了岗,家属院小区没落,成了县城拆迁片区里的老大难。小区没有规划车位,物业也不收车位费,都是车进来,有地方随便停。苏妍开车进小区没找到车位,又出来,绕着小区外围转圈,快7点的时候在犄角旮旯找到个车位,把车勉强塞进去。
进入小区的甬道很长,百十来米。苏妍小时候喜欢在这条路上玩,经常是孩子叽哇乱闹,大人吵嚷大骂。这条甬道当初是将厂区与家属区隔开的大路,铺水泥,平平整整。那时候车少,女孩子用粉笔画上线,丢沙包跳方格,男孩子在尘土飞扬里滚铁环。苏妍喜欢跳方格,她一跳,郑西飞的铁环总是滚过来撞她的腿。女孩子都不大乐意跟苏妍一队,总输。只有鞠芳愿意,看见郑西飞捣蛋,她就追着打。鞠芳像个男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大家都知道鞠芳不是父母亲生的,是抱养的。她长到三岁,有了弟弟。鞠芳和苏妍每天一起上学,私底下跟苏妍说父母偏心,只喜欢弟弟不喜欢她,苏妍回家问父母是不是真的,母亲骂她小孩子懂个球,不要乱嚼舌根。苏妍后来就不太愿意跟鞠芳一起,她不确定鞠芳说的话是真是假,怕回家说错了又被父母骂。
冬天7点钟,天色完全黑下来。家属院小区四周没有路灯,黑乎乎的。苏妍低一脚高一脚沿着甬道朝小区走,高跟鞋的鞋跟又卡进了裂开的路缝里,她牙齿咬着嘴唇,借巧劲用力向上一拔。进小区里的零星光源,靠单元楼住户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影绰模糊的光晕里能看到小区正中央的老槐树,一个成人环抱那么粗。如果不是天黑,还能看到围着槐树散落着各家各户不用的旧家具,缺腿的桌子,弹簧鼓出老高的沙发,砖头和木板搭起来的板凳,用毛笔画着象棋棋格的三合板。只要天气好,就有人拎着象棋、麻将和扑克来占位。要是天气不好,会有人把那些废旧家具归拢一起,用塑料布盖起来。
整个家属院四栋六层的老楼,没什么绿化,见缝插针停满了车,车辆之间仅剩两三米的距离给人走。小区停放的车辆以老年代步车和电动小汽车为主,看车类型也能猜出小区里居住的群体。院里停放的电动小汽车里有一辆是苏妍一年前给父亲买的,万把块钱,父亲载着母亲,不担心风吹雨淋,附近逛超市买菜囤货正好够用。自从父亲开上这辆小汽车,就像中了头彩,在家属院里炫耀了一遍,惹得周围人眼热。那段时间苏妍跟车辆销售中介一样,隔三差五,就接到父亲电话,让她跟卖车的销售员打声招呼,有熟人去买车。当车辆销售员打电话让苏妍去店里拿奖品时,她才知道凭着父亲的熟人关系,那个月给她卖车的销售员得了销冠。苏妍把店里回馈的500块钱超市礼品卡拿给父亲,老头儿先开心后发愁。母亲电话里跟苏妍抱怨老头子傻缺,拿着500块钱礼品卡觉得自己占了老大便宜,好像偷了老朋友的钱,坐卧难安,一寻思去超市买了米和油,给每个通过他买车的老同事送去一袋米和一壶油。随后家属院又传开了,跟着老苏买车好,还送福利。
苏妍家住三楼,步梯,楼道里的灯泡有的亮有的不亮,本来白墙就泛暗黄,经昏黄的灯光一照,看不见白色。斑驳的墙面上贴满了粉的、白的、绿的各色小广告,或者大剌剌用黑笔写着换锁、通下水的电话号码。到了家门口,苏妍没敲门,她有家里钥匙。她曾跟父母说换个智能锁,父母不让,说费钱,万一锁没电了,他们进不了家,还是钥匙用得习惯。他们喜欢将一把备用的钥匙放在老式门框上的暗格里,手一摸就能够到,不用操心钥匙被锁在家里。苏妍进家,父母已经吃过饭,正在看新闻联播。母亲去厨房把热着的饭菜端出来,一碗稀粥,一碟炒土豆丝,两个包子。苏妍大喊:
“妈,我今天回来吃饭,你给我吃这个?”
“这个怎么了?我和你爸天天吃这个,健康养胃。今天下午在院里打牌,本来我能弄个不输不赢。你爸那个傻大方,最后一把不让算钱,散场了,我白输了二十,哪还有心气儿做饭。”
苏妍问父亲吃饭了吗,父亲说回来家被她母亲唠叨得火大,心堵,吃不下,只喝了一碗稀饭。苏妍咬一口包子,夸母亲亲手包的大肉包无人能及。母亲坐在餐桌边,看着苏妍吃饭,唠起家常。苏妍说吃完饭她要去找一下郑西飞,让父母先睡不要等她。母亲说黑天半夜的让她少去街上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浪费钱,还对身体不好。
二
裹上羽绒服出门,苏妍换了一双厚底运动鞋,她不习惯在郑西飞面前穿高跟鞋,有种刻意的疏远。她跟郑西飞说在大槐树下等他,找他有事儿。郑西飞家住在苏妍家的对楼上,苏妍已经将近半年没有联系过郑西飞了,听母亲说郑西飞在家躺了大半年,也不工作,平时也不常出门,出了家门就在大槐树下跟老头儿下棋,估计以前赚的那点钱现在也折腾差不多了。刚才出门父亲还叮嘱苏妍,见面了劝劝郑西飞,不能年纪轻轻,就躺家里啥事也不干。苏妍觉得父母管闲事,郑西飞这个人,她还不了解,他要是不愿意,谁劝也没用。
郑西飞的影子从黑暗里显出来,苏妍吓了一跳,她惊讶郑西飞像换了个人,瘦了,精气神有些低落。苏妍看到他想尽力装出以前的样子,可是很勉强,下午压在心里对郑西飞的气恼消散了。苏妍看破不说破,跟郑西飞说她妈做的饭清汤寡水,她想出去吃点荤的,让郑西飞陪她。郑西飞问她想吃啥,苏妍说想吃重口味的,提议去他们常去的那家火锅店,郑西飞说他吃不了,这几天肠胃不舒服,但没关系,苏妍吃就行,不用管他。苏妍说一个人吃多没意思,换一个吧,吃清淡带荤的也行。郑西飞还是决定去吃火锅,他说苏妍要记住,想吃什么,想干什么就立马去做,不要在乎别人怎能想,怎么看。
苏妍和郑西飞吃的这家火锅店,不能说味道多正宗,服务有多好。可能只是她和郑西飞觉得好吃,毕竟有两个人第一次吃火锅留下的味觉记忆。郑西飞第一次很有钱,是高一他父亲在厂区出车祸那年,纺织厂给了一笔抚恤金,具体多少钱没人知道,但之后郑西飞手里就开始不缺钱。他问苏妍吃过火锅没,苏妍说没有。郑西飞说城南新开了一家,很正宗,带着苏妍来了这家火锅店。
苏妍问郑西飞来一罐啤酒?郑西飞说他戒酒了喝矿泉水。苏妍问郑西飞什么时候变好了,搁以前,不管吃什么,用郑西飞的话说,一定要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郑西飞问苏妍找他什么事,苏妍说没事儿就不能找他吃饭,帮忙装修还欠他一顿饭呢。郑西飞说苏妍假,在他面前还藏着掖着。苏妍把下午收到的信递给他,郑西飞拿过去看一眼,问苏妍:
“你怀疑是我干的?”
“我没有,我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是谁干的?”
苏妍不敢看郑西飞,从火锅里抄一筷子肉,遮掩过去。
“你要结婚了?”
苏妍抬头瞪眼看郑西飞,似乎在问他怎么知道。
“你妈那张嘴,高音喇叭,瞒得了什么。自从你跟程昱谈对象,你恋爱的每次进展和动态都会在院里直播。找那么好一个女婿,三甲医院的大医生,前途无量,你妈做梦都会笑醒。”
苏妍在心里腹诽母亲,她跟程昱不过刚聊到结婚,八字还没一撇,她就往外漏,让她在郑西飞面前又气又臊。郑西飞把信还给苏妍。
“这信是鞠婶儿寄给你的,你都要结婚了,可鞠芳不在了,她心里不舒服。前些年她也给我寄过,可能觉得我挣钱了吧,天天围着你转。也是鞠芳的日记,写得比这个狠多了,骂我狼心狗肺,不是东西,咒我不得好死。”
“你怎么没说过?”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没当会事儿。不管怎么说,鞠芳都不在了,她发泄一下也是应该的。再说了当初要不是我跟鞠芳说我不喜欢她,喜欢你,她也不至于……”
郑西飞的话没往下说,苏妍也不说话。现在回头看,鞠芳那时候应该患有抑郁症,但在这个偏僻的小县城,当时没有几个人了解这个病。苏妍听鞠芳班上的同学说,鞠芳一直说要去找亲生父母,在这个家里再也受不了,一考试不好,母亲就打她。初三有一天中午苏妍回家吃饭,下午上学的时候,整个家属院乱起来,鞠芳母亲哭天抢地,说鞠芳想不开,喝了农药,得赶紧送医院。苏妍站在人群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被母亲赶着去上学。晚上再回来,才知道鞠芳送到医院没赶上抢救。鞠芳死后,她的日记被她母亲翻了出来,听说鞠芳在日记里写的净是她怎么喜欢郑西飞,可郑西飞不喜欢他,只喜欢苏妍之类的话。鞠芳的日记喧嚷得满家属院皆知,好像郑西飞和苏妍是害死鞠芳的凶手。因为这个事儿,郑西飞的母亲和苏妍的母亲联合起来跟鞠芳的母亲大闹一场,闹到最后,三个人在家属院里抓脸扯头发,妥妥泼妇模样。苏妍因为母亲的行为,每天出门上学都跟做贼似的,瞅着院里没人了偷溜出去。想起过往种种,苏妍嘀咕一声:
“这些烂人烂事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快被烦死了。”
“你嫁给程昱,攀上高枝儿,马上就摆脱了。”
郑西飞的话听起来极不友善,伤了苏妍的自尊,苏妍顿时像炸毛的小公鸡。
“郑西飞你什么意思?这不都是你的烂桃花吗?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活该欠你们的呗。”
苏妍奇怪,这次郑西飞竟然没有跟她针锋相对地吵,反而语气平和,他说:
“苏妍,这一年来我经常想起鞠芳,我总在想喜欢鞠芳也没什么不好。我那时候就是太嘚瑟了,觉得自己不可一世,其实自己什么都不是。”
火锅汤快见底了,苏妍喊服务员加点汤,服务员提着一把银色的大茶壶,奶白色的汤底从壶嘴注入锅内。以往这个时候,苏妍和郑西飞都会不约而同地大笑,没人能懂他们的笑点在哪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第一次俩人来吃火锅,锅底快干了,让服务员加点汤,服务员拎着暖水瓶进来,直接倒白开水,郑西飞和苏妍那时候根本没在意火锅汤底是什么样子,就着白开水涮了两遍的锅底,吃得意犹未尽。等到俩人后来见识了越来越多的火锅汤底,才想起当初暖瓶里的白开水,俩人总是开怀大笑,这一次他们谁也没有笑。
苏妍平复了一下怒气,换一个话题,问郑西飞为什么不出去工作挣钱,这么年轻就打算躺平养老。郑西飞说累了,想歇一歇。话题又断了。郑西飞顺口问苏妍能不能找程昱帮帮忙,在他工作的医院里挂个号,让肖叔去全面检查一下身体。苏妍问他肖叔是谁。郑西飞说:
“喜欢我妈的一个叔,人挺好,对我妈一直不错,我想着将来他跟我妈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我也放心。”
苏妍说她来问程昱,问好了给他回话。郑西飞母亲是家属院公认的漂亮女人,自从郑西飞的父亲离世,她母亲身后就不乏追求者,但郑西飞母亲没有答应过任何一个,一直带着郑西飞独自过生活。时间久了,家属院里的人看着郑西飞不缺钱花的吃穿用度,暗地里又生出谣言,私下里纷纷议论母子俩的钱来得不正道,是郑西飞母亲勾引男人得来的。苏妍的母亲没少叮嘱她离郑西飞远点。郑西飞虽然继承了他母亲的漂亮基因,一副好相貌从小就招女孩子喜欢,可他不好好学习,高中勉强考了个专科,毕业后也没有稳定的工作。苏妍学习好,考的重点大学,苏妍母亲觉得郑西飞配不上自家闺女,从苏妍上学到工作,她一直防着郑西飞跟苏妍交朋友。但郑西飞口甜,能说会道,见面阿姨长,叔叔短,弄得苏妍母亲实在拉不下脸明说。直到苏妍在市里买了房,和程昱谈对象,苏妍母亲对她和郑西飞的警惕才松懈下来。
吃完火锅回家属院的路上,苏妍抱怨火锅味太大了,头发丝里浸得都是味儿,吃饱了再闻到这个味儿有点想吐,只想回家洗澡。郑西飞说苏妍以前不会说这话,是不是现在去高档饭店多了,嫌弃小县城了。苏妍觉得今晚的郑西飞不可理喻,故意跟她找茬儿,她怼郑西飞,说话阴阳怪气,要是今天晚上出来就是为了膈应她,大可不必。两人不再说话。走到苏妍家楼下,苏妍回家,郑西飞喊住了她:
“苏妍,有空了多来家属院看看。别嫌弃叔叔阿姨们俗气多事。我觉得咱们家属院挺好的。”
苏妍头也不回,冷哼一声。
“郑西飞就你高尚行了吧,我一直都这么俗气的,你现在才知道?不见!”
三
程昱说他父母想跟苏妍的父母见见面,苏妍心里一咯噔,脑海里首先浮现的是脏乱差的家属院。她跟程昱说,在外面饭店约吧,家里地方小,她爸妈也不会做什么菜,还是饭店方便。程昱说外面也行,但是去饭店之前,能不能让他父母去认认苏妍家的门。看来是躲不过了,苏妍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苏妍没有带程昱去过纺织厂家属院,程昱与她父母的非正式见面,都是在市里的房子这边。程昱家里条件好,父母都是体制内的干部,不像她的父母,早早下了岗。程昱能看上苏妍,得益于她名牌大学的学历,但只凭这一点,不足以支撑起苏妍在程昱面前的全部自信。出于现实婚姻的考量,程昱符合了苏妍心目中的伴侣条件,可苏妍内心又是忐忑的,她知道自己还有许多方面与程昱做不到势均力敌。她见过程昱的父母,切身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那是一种无从弥补的天然鸿沟,让人在无形的压力下体会到的无奈,带着自卑的难堪和紧张的无力感。
苏妍打电话告知父母与程昱父母见面的时间,叮嘱母亲好好收拾一下家里,到了那天把自己也捯饬捯饬,她让父母去理发,换上新衣服,别像平时那样随便。母亲说苏妍大惊小怪,瞎浪费钱,不以为然地跟她说只要程昱相中了,父母管不了孩子。苏妍被母亲盲目的自信自大气得挂了电话。苏妍预订了县城最好的饭店,她不厌其烦地问程昱他父母的喜好和口味,事无巨细地预想了那天的每个琐碎流程。小区外怎么停车,从那里进小区,怎么上楼,家里泡的茶,摆放的水果,他们聊到几点出门去饭店……诸如此类。
苏妍心里搁不住事儿,但凡有点事儿,就会焦虑纠结。以前她心里有什么,会找郑西飞,现在她和郑西飞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郑西飞不怎么理她,苏妍心里有失落。何况那天晚上她跟郑西飞那样说话,她又拉不下脸跟他服软。苏妍想就这样吧,她在程昱面前不自信,不代表她在郑西飞面前也这样,她倒要看看这次郑西飞能憋多久。
天公作美,双方父母见面那天,难得的冬日晴天,苏妍领着程昱的父母走进纺织厂家属院,一进去就听见吵嚷的声音。大槐树下一群人围着,看不见吵架的人,可苏妍一下就听出郑西飞的声音:
“鞠婶儿,我不是说你,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那样气量窄,啥事儿都要争个输赢,就这么见不得别人好,自个活得不累吗?”
“兔崽子,你说谁气量窄呢?我怎么就见不得别人好。要不是你当初心硬不给鞠芳说句软话哄哄她,她也不至于喝药死了。我可怜的闺女呀……”
鞠芳母亲的哭腔尾音拖得长长的,苏妍的脸唰一下红了,只想带着程昱和他父母赶紧上楼回家。郑西飞更大的声音传过来。
“婶儿,你要这样说可别怪我不客气了。鞠芳为啥喝药,你心里没点数吗?咱就说你打没打过她?这么多年了,你栽赃冤枉我,我一大老爷们儿也认了。可挨苏妍什么事儿,人家找了个好婆家,你心里不舒服,也要去掺和一下。别以为你干的事儿我不知道。”
“啥?还有妍妍的事儿?你这个缺德的老泼妇,把自己闺女害死了,看不得人家闺女好。西飞啊,你跟婶儿说,她对妍妍做什么了?看我不打死这个老泼妇。”
听到母亲的声音,苏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让程昱和他父母略停停,脚步快速朝人群的方向走去。
“我可怜的闺女呀,老天不长眼,一个个都来欺负我这个可怜人呐……”
苏妍挤进人群里,鞠芳母亲正坐在一把破板凳上哭喊,她的母亲正手指着鞠芳母亲要继续大骂,苏妍及时出手制止了母亲,把她往人群外拉,让她回家。苏妍狠狠盯一眼郑西飞,强压心里的怒火。苏妍母亲临走前嘴上依旧不示弱。
“老泼妇,要不是看我家闺女面,今天我饶不了你。不怕告诉你,我今天见亲家,我闺女找着好女婿了,我气死你。”
苏妍把母亲拉到程昱和他父母面前,强颜欢笑地互相介绍。她母亲拢了拢刚烫的头发,呵呵笑着,语气瞬间来了个大转变。一边伸出手要跟程昱父母握手,一边说欢迎。苏妍苦笑着说先回家吧。上楼的时候,苏妍母亲自顾自跟程昱父母说着刚才事情的缘由。
“我就说下楼等着你们来。你鞠叔那个臭棋篓子,不会下棋还要强下,输了又不认,大家早就看不惯了。今天跟西飞那个小子下,可算碰着对手了,悔了几回棋,西飞说了他几句,谁知道你鞠婶儿不乐意了,护短,埋汰西飞,现在年轻人可不是好惹的,就这样吵吵起来了,不成想倒让亲家见笑了。”
程昱父母笑笑不说话,苏妍耳根发烫,一时无地自容。母亲拽她胳膊,偷偷问她,鞠芳母亲怎么寻她事的?苏妍不想说,让母亲安生些,别生事了。
除了这个偶然的小插曲,那天整个见面过程还算顺利。可苏妍不敢问程昱他父母的意见,程昱也没说什么,见面那天发生的那一幕像没发生过一样,苏妍也装作忘记,可她心里是惴惴不安的。苏妍已经一星期没有跟父母主动打电话,周末也不想回家。周六一大早还在床上睡觉,就被母亲的电话吵醒。
“妍妍,咱们家属院外面的大路听说不给修了,说咱们这个小区马上就要拆了,政府今年新出的规划。你说真要拆了,咱们家属院住的这些叔叔婶婶住哪里去?一个个病病歪歪,手头紧紧巴巴的,哪有闲钱租房子买房子。不是说你那个老公爹原来是住建部门的,能不能打听打听这消息是不是真的?”
苏妍不听不生气,冲着母亲一顿火,把这些天来心里的憋屈全发泄出来。
“妈,谁是我公爹?我怎么不知道,你能耐那么大,你倒是自己去问呀。还不知道呢,我跟程昱黄了,我今天就跟他分手。”
不等母亲说话,苏妍挂断了电话,母亲电话又打过来,苏妍烦躁,直接关机。
苏妍没能忍住,被子捂着头哭了起来,一阵委屈袭上心头,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第一次让她有种陷入泥坑拔不出脚,被死死拽在泥淖里的无助。她不知道该怨谁,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的胸口堵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难过,没人倾诉,没人能懂,只能自己慢慢消化,她觉得自己可怜孤独,像一个负重前行的独行者。赖在床自怨自艾了半天,苏妍揉着哭得通红的双眼,囔着鼻子跟母亲回了个电话:
“妈,求你了,这两天别给我打电话了,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苏妍听到母亲低声回答了个“好”,就不再说话,挂掉电话,苏妍长舒一口气。
四
周日晚上,苏妍正跟程昱约会,刚到餐厅,手机响起,一看母亲的号码,无名火起。她就知道母亲根本不会听她说话,她本想直接挂断,又不忍心,接通,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听起来焦急又慌乱:
“妍妍啊,西飞突然就不行了,你爸和叔叔们正送他去程昱的医院,你快跟程昱打个电话,救救西飞呀。”
“谁不行了?”
“西飞呀,西飞。妍妍,你在听我说话吗?”
仿佛头顶响了个炸雷,苏妍拉着程昱往医院赶。医院急救室外,苏妍父亲和家属院的几个老同事站在那里,郑西飞的母亲单独坐在休息椅上,苍老了许多,瘦弱的身躯,看起来憔悴而凄然,看到苏妍,她的眼泪唰一下流出,喃喃道:
“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婶儿,西飞得的是什么病?为什么不早点来看呢?”
苏妍问得小心翼翼。其他人围了过来,程昱没有跟来,去了急救的办公室了解情况。郑西飞的母亲忽然哽咽难抑,尽力平复心绪后,才对众人说:“是治不好的病,西飞不让说。这些年,我的心天天悬着,晚上也睡不踏实,就怕他……突……然……就……没了。”
程昱来了,告诉所有人郑西飞的病情。郑西飞得的是一种罕见遗传病,那个又长又拗口的医学专业术语没人记得住,苏妍只听见程昱说现今没有治疗方法,在普通人看来就是心力衰竭,郑西飞的心衰程度已达到四级,意味着随时可能猝死,就算这次侥幸醒过来,以后也会渐进性地出现肌肉无力、萎缩,行走困难,甚至呼吸困难的症状。
沉默,凝滞的空气充塞着狭窄的空间,压迫着苏妍的呼吸,她觉得自己喘不过气,嗓子眼儿因发紧而疼痛,苏妍不敢看众人,漫无目的地朝急诊室的另一头走去,她得出去透透气。眼前有一团强忍着不下坠的水雾,脚下的路变得模糊不清,苏妍一脚踩空,被人及时扶住。眼泪破眶而出,程昱的脸在她眼前显现,苏妍哭得泣不成声。
熄灯后的大学宿舍漆黑一片,苏妍躲在被窝里跟郑西飞短信聊天,她说想吃高中校门口的烧饼夹豆腐串。两天后的早上六点,郑西飞已经站在苏妍的宿舍楼外,保温桶里放着两个夹着鸡蛋和豆腐串的烧饼。大下雨天,苏妍从公交车站下来,郑西飞恰巧撑伞路过。郑西飞经常对苏妍说:
“苏妍,我想喝XX饮料,你陪我一起呗!”
“苏妍,我特想吃XX,咱们一起呗,你帮我分担点罪恶感。”
全世界都知道郑西飞喜欢苏妍,可郑西飞从来没有当着苏妍的面说过,唯一的一次还是上次一起吃火锅,他是故意的,他一定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只要郑西飞不说,苏妍就装作不知道,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向母亲保证她才看不上郑西飞,他们就是普通朋友。苏妍很少主动联系郑西飞,都是郑西飞联系她,不管多久没联系,苏妍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因为她相信,只要联系,郑西飞肯定在那里等着。这次是她疏忽了,她从未想过郑西飞的电话再也打不通。
郑西飞醒了,苏妍和程昱去看他,他躺在病床上的身躯瘦弱单薄,仿佛忽然缩小了一倍,嘴角的苍白笑容,让苏妍心酸难忍,扭头擦泪。她听见郑西飞问程昱苏妍这个女朋友是不是很好,还跟他开玩笑:“能娶到苏妍,你这辈子值了。不过话说回来,我要不是生病,哪轮得到你。”
郑西飞跟程昱说完,又调侃苏妍。
“苏妍,你可别再纠结了,人家程医生根本没把那天咱们家属院争吵的事儿放在心上。也就你,还在胡思乱想觉得天塌了。”
苏妍说郑西飞稍微好点就自作聪明,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郑西飞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他跟苏妍说:
“苏妍,我知道你听得懂我的话,我想跟你说的是,如果有些事情注定改变不了,不如坦然接受。咱们的家属院虽然破败,可人心善良。你看这次要不是那些老叔叔们送我来医院,我现在还怎么跟你说话。还有你妈和鞠婶儿,别看她们看不上我,总说我坏话,等我真不在了,她们肯定哭得最厉害。苏妍,以后跟程医生在一起,你心里有什么事儿,要跟他说,千万别自己闷在心里瞎想,不是每个人都像我,猜你的心思一猜一个准。”
苏妍鼻子一酸,说郑西飞以为自己是谁,拿自己不当外人。程昱笑着拉起苏妍的手说,一定对她好,郑西飞朝他竖了一下大拇指。
郑西飞说对了,他走后,家属院里哭得最伤心的人,除了他母亲就是鞠婶儿和苏妍母亲,她们念叨着郑西飞曾经对自己的好,忏悔着自己对他的不好,惋惜他年纪轻轻就不在了。程昱陪着苏妍一起回家属院,参加了郑西飞的葬礼,送他最后一程。
从纺织厂家属院出来,苏妍鼓起勇气,红肿着双眼问程昱是否在乎他们双方家庭的不匹配,还有彼此父母的悬殊?苏妍说她想明白了,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有扎根的土地,不能因为自己有一天长成大树就嫌弃脚下泥土的贫瘠。不管多贫瘠的泥土,也给予过自己生命的养分,真要拔出了根,离开了泥土,生命也会失去意义。苏妍说她想听程昱的心里话,她不想再自欺欺人地暗自伤神,她要勇敢地为自己未来的生活做一次选择。
程昱看着苏妍,目光坦诚,他承认他和他的父母讨论过这个问题,他的父母对此也有过异议。可郑西飞让他重新思考这个问题,程昱说他既然决定爱苏妍,也要做好接纳她所有一切的准备,无论好与坏,都是她的一部分。郑西飞用他的善良看到善良,他也想那样做,不完美的自己用苛刻的眼光去要求别人的完美,本身就充满了傲慢与偏见。程昱说作为一个理性的人,他不想给苏妍承诺将来一定会很美好,但他愿意去努力。就算现在确定与苏妍踏上的这条道路会有阻力,会很辛苦,可他不甘心就此放弃。他想问苏妍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去直面那些微词和质疑,不管未来发生什么,都能坚定地走下去。
程昱的话让苏妍感动得热泪盈眶,她说她愿意。苏妍想,生活充满了未知和挑战,谁走得不是磕磕绊绊,幸运的是遇上一个人,他愿意陪你一起去栉风沐雨,同甘同苦,自己还有什么不能坦然面对与接受的,来世上走一遭,总要对得起这份人间值得的邀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