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往事
在这个猛然醒来的暮春夜晚,关于父亲的点滴往事洪水决堤般汹涌而至,吞没了我整个思绪……
父亲是我这一生难以放下的浩繁卷帙。孤身游走的童年、冒龄入伍的少年,从文职干到侦察兵,最终壮年复员、辗转做了半辈子乡村小学校长。父亲此生就像一首激越的进行曲,高亢热烈,从乐观坚毅、热情憧憬的个性,到雷厉风行、令行禁止的作派;从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迈,到大刀阔斧、说干就干的果敢,每个乐章都是令人沸腾的;又像一首浪漫的小夜曲,晨光里、夕阳下、山涧边、操场上,那些哼唱“莫愁”的时光,绝对是那个音像匮乏年代最沁人心脾的犒赏。父亲的豁达、睿智与神勇,父亲的才情、浪漫与洒脱,都是他这辈子留给我的最大的财富。
在父亲的观念里,铃响就该跃起做事,扫地就该一招一式一刷一净,文章就该开门见山有事说事,沼气池的水泥顶盖就该牢固厚实,哪怕砸到地上都不碎,手推车的轱辘、家里坐的木凳、奶奶的“寿方”(棺椁)等等也都比别家的沉实。凡父亲造的物件,几十年坚如磐石,坏处就是搬动艰难:他倒的水泥盖板要四个大汉才能撬得动,他磨的棒槌须双手才能抡得起,每每劳动紧急,我们的力气跟不上他的进度,他又大发雷霆……
我的童年和少年,大抵就是在这样的“枪林弹雨”中度过的。但父亲从不打人,哪怕气极,讲的还是道理,只是本已洪亮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兀地令旁人两股战战、汗流浃背。也正因为这点,许多人对父亲又敬又怕,爱恨交加,每逢考察,组织都要带回一条“批评同志过于严厉”。入仕蹉跎,终是搁浅。但父亲能断案,初埋的钢管被偷、村里的牛羊走失、夫妻邻里吵架,都要来找父亲,而父亲总能抽丝剥茧、明察秋毫、百里追踪、威严公正,最终让事情水落石出。对那些犯错的人,父亲从不采取扭送公安机关,而是表现出极大的耐心,跟对方谈心、做通思想工作,直到对方满腹羞愧或满脸讪讪修正错误。小时候,经常半夜听到有人敲门或拍窗,喊“哥啊哥”“垄(壮话音:伯父的意思)啊垄”,我就知道,准是谁家又有什么麻烦事需要父亲出头了。当时村里流行一句摆平争执的话:“你再这么浑(牛、懒、赖……),等下我就喊垄军(壮话,指我父亲)来!”激烈的一方便会主动缓和下来。
父亲治下的学校,不仅纪律严明、环境整洁、琅琅书声时刻响彻校园,就连方圆几里外的村庄,也都安保稳定、风气淳明、互谅互解蔚然成风。父亲就像是这一切的守护神,直至退休。
刚开始,我们还担心他难适清闲、倚老卖老。没想到父亲很看得开,对学校事务也没有我们想象中的横加干涉。父亲整理了家中的菜园,建起了一个院子,和母亲一起,种菜,养鸡,养鸭;每天午后,煮好一大壶叶子茶,摆好象棋,和老友对弈一下午。菜园里的萝卜熟了,一个个的硕大无比,纷纷冒头,父亲把它们拔下来,洗净,切片,晾干,摆了满满一晒台。周末回去,望着晒台上排列整齐的薄片,一排排像接受检阅的小兵,又因为受光均匀,微卷的弧度都有点相似,那一瞬间,我对父亲涌起了深深的敬意!一个喜欢热火朝天、随时冲锋陷阵的人,一个总爱心忧天下安危、胸藏百万甲兵的人,该有怎样的心境,才能安坐在老家的屋檐下,静静切下如此厚薄均匀的萝卜片?
我曾因工作需要外出挂职,彼时孩儿尚幼,不得已,恳求父母过来帮忙。原以为父亲会舍不得家中庭院、舍不得半亩方塘,没想到,一个电话,父母就快速商定,把家里全部托付给叔伯,没等我周末去接就急匆匆赶来了。为了让我安心工作,父亲潜心学习呵护小婴之法。他抱着孩子,小心得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他每天逗小孩笑,给她唱歌,饭后推着她走来走去。最感动的是父亲第一次守着小孩学爬的情景。当时楼下搁着一张圆桌,父亲把女儿放上去时,本想歇一歇的。不料刚一松手,孩子就撒开四肢骨碌碌爬起来!父亲吓了一跳,瞬即扎起马步、张开双臂、挥动着,左边挡、右边接,前面拦、后面守,像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懵懂小儿看着自己胖胖的外公挺着将军肚、笨拙地在陪自己玩,愈加兴奋,越爬越快、越爬越乱,边爬边朝父亲咯咯咯地笑;这时的父亲,虽已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却一脸宠溺……
正如歌里所唱的那样:“当我还是小孩子,门前有许多茉莉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当我渐渐地长大,门前的那些茉莉花,已经慢慢地枯萎,不再萌芽……”当我渐渐忘掉童年片面认识带来的不快、彻底接纳并真正读懂、欣赏父亲的时候,上天却把尽孝的机会无情地抽走了!2007年,父亲被查出患有糖尿病,医生建议注射胰岛素,只是依赖下来费用很高。这话不小心被父亲听见了,他马上翻身下床,跟医生说“我已经好了!我要出院!”选择回老家锻炼出汗减肥。为这事,我愧疚了很久,几年来一直想办法“押”他来复查。有一次从老家动员了一路,都已经到医院门口了,还是拗不过放弃——父亲对医院有了深深的恐惧。他曾跟母亲说:“我们没有给孩子们留下什么财富,就不要给他们添麻烦了!”直到在县医院住了十多天,直到所有消炎药都消不退增高的白细胞,父亲像是为了圆我一个遗憾,在我直奔县医院的当晚,勉强同意转院。想必父亲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十分清楚,以如此良好的体魄,查不出病因,我们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世间所有猝不及防的离去,多少都与平素毫不珍惜的挥霍有着莫大的关系。
黎明将至,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哦,原来是清明节要到了。父亲离开我们,至今已有整整三个年头了!没有托梦,不曾恍惚,父亲就以这样清醒的方式,与我作了一番长谈,天亮后,我们各自启程,挥手道别,继续未竟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