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苏唯。是曲淮给我的名字。
初见曲淮那一年,我和母亲在深狱之中忍受了几百年的煎熬。母亲为了让父亲想起我来毅然决然吃下了一种叫做椋的东西。母亲殒命,整个深海才又突然想起我和母亲的存在,父亲突然慈悲起来让我恢复了自由,又或者这是一种怜悯的施舍。
在那以前我从不曾见过光亮。记忆里母亲总是双眼红肿着哭诉父亲的罪行,那些夹杂着呜咽的支离破碎的描述拼凑成一个简短而复杂的故事。我出生那年,父亲为了迎娶一个年轻貌美的异国公主横眉冷对结发妻,连同尚未出生的我一同锁进幽深的牢狱。那里总是日复一日的黑暗和寒冷,我在那里出生也在那里成长。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和母亲从不间断的絮叨和哭泣里我渐渐长大,终于有一天母亲的呜咽和絮叨戛然而止,漫无边际的黑暗被撕开一个巨大的裂缝,曲淮站在光亮里和光亮一样耀眼。他说苏唯,我来接你。
后来好长好长一段时间里,我总在重复着同样的梦境:母亲红肿的双眼,黑暗无边无际,站在光亮里朝我微笑的曲淮,他总在说,苏唯,我来接你。
曲淮是父亲的第七个孩子,也是父亲的长子。在我还不知兄长为何物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我兄长。
突然回到正常世界的我只觉得这个世界冷漠而疏离。这个世界有我不曾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与物,有白昼还有黑夜,有乐有舞,有暖有冷。我离开这个世界太多年,又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牢狱里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耳边总是呜咽着的絮说,我总是显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总是被遗忘。这个世界于我而言像是一个可怕的怪物,逐渐将我捏碎。
一点,一点。
也许是我离开太久,也许是我从未存在,父亲总是记不起我来。他总是无限慈爱地将不计其数的奇珍异宝封赏给我的兄弟姐妹,却从不记得要封赏给我一丝一毫。我时常劝慰自己,自由已是不易,不必再苛求更多,曲淮总在这时候给我无限多的关怀,他总将父亲封赏给他的所有东西都给我。
曲淮是我唯一可以说话的人。于我而言他是一个亲切而又温暖的存在,于他而言我是他唯一一个可以倾吐心事的人。我总是孤僻不与旁人言语,与他交谈我也从不多言。他总喜欢问我,苏唯,你快乐吗。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又说,苏唯,我不快乐。
旁人眼中的曲淮光鲜亮丽自幼生活在千万人景仰和父亲的爱怜之中,他所想要的东西只要说出来就能得到。他说苏唯,你知道吗,我什么都能得到,可是我什么都不想要。
我知道吗?我当然不知道。
与世隔绝太多年,以至于我总以为世界祇有牢狱那么大。我还没有弄清楚那些出现在我身边施舍给我怜悯目光和关怀的人到底都是谁,曲淮却已经在抛给我如此艰辛而复杂的问题。我时常想,我与他恰恰相反,我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得不到。这些肮脏龌龊的想法总是盘旋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曲淮给了我在这世间所能感受的所有的温暖,给了我他作为兄长所能给的全部的爱。我在这样的温暖和爱里度过许多年,直到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曲淮总是眉头紧锁,总是在我面前漫不经心地叹气。彼时,所有人都在说曲淮将要取代父亲。而父亲在这些流言里对曲淮日益冷淡。我问他,曲淮,你在乎吗?
曲淮眉头紧锁,什么也不说。
七月,父亲去世。从支离的闲言碎语中我得知他和母亲一样,吃了一种叫做椋的东西。他殒命于一个醉酒的午后,于一个年轻貌美的舞姬怀里。曲淮无比顺利地取代了父亲。大典那一日,曲淮久违的温暖笑容终于又回来,他以悲伤为名饮了许多酒,在无人的时候依然眉头紧锁,一语不发。我看不透,猜不透。
那以后曲淮渐渐忙碌起来,我许久都不能见他一次。他或许是觉得有愧于我,总是给我数不尽的奇珍异宝,给我金碧辉煌的大房子,堆满珍宝的大房子。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曲淮那句话的深意。
苏唯,你知道吗,我什麽都能得到,可我什麽都不想要。
我只想要曲淮。
可是曲淮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任何事情。那段时间比我在深狱里不见天日的那些年还要寒冷黑暗,见过阳光之后,黑夜变得更加无法忍受。我总是无法入眠,总是害怕,总是觉得自己生活在一片混沌之中。只要入睡,我总要重复相同的梦境,母亲永远红肿的双眼和呜咽的声音,牢狱里没有止境的黑暗,鲜少谋面的父亲龙钟的老态,曲淮站在光亮里朝我微笑,他说苏唯,我来接你。
曲淮忙碌起来后的第二年遇见了承欢,我只听问承欢非我族类,是一个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人鱼公主。曲淮遇见她像是找到了活着的意义一般欢天喜地。我仿佛看到曲淮渐渐与我越行越远。
我开始嫉妒素未谋面的承欢,疯狂而又决绝。我在这世间仅有的温暖被她掠夺,唯一的光亮被她遮蔽,一点也不剩下。不久之后我听闻曲淮将要迎娶承欢。我去求曲淮让我与承欢单独见一面。我说,曲淮,你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曲淮,我希望你幸福。
几番央求,曲淮只能应允。我在曲淮送我的金碧辉煌而又空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设宴迎接承欢。那是我第一次见她。也是唯一一次。她盛装款款而来,美得沉静而高贵同时又拘谨羞怯。我给她斟酒,一如母亲当年那般絮叨,我与她说了许多,一字一句全都有关曲淮。承欢只是静静听著,偶尔点头。几杯淡酒下肚,不觉悲从中来。我在酒里放了一种叫做椋的东西。
一如当年我将它放在母亲的食物里,放在献给父亲的酒里。当年,那个在黑暗里将椋赠予我的人用极其温暖的声音,他说,你会得到自由。
你会,得到自由。
承欢渐渐失去意识倒在地上。曲淮恰在这时冲进来,疯了一般,他横抱起地上的承欢,又愤怒又哀伤,他说苏唯,你的灵魂和你的样子一样丑恶。他带著承欢匆忙离去。我一个人坐在这拥挤的空房子中央,静静地坐著,只觉得冷。我从镜中看到自己的模样,因久不见日而病态地苍白着,皮肤皴皱如老妇,双眼无神,真是让人嫌恶。我与曲淮,与父亲,与我所有的兄弟姐妹没有一处相似。我终于明白曲淮不让我看镜子的缘由,从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在谎言里生活了几百年,从我出生起,就爱错了人,也恨错了人。
细想来,当年那个黑暗里极温暖的声音与曲淮分明如出一辙,而我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一枚棋。他是我兄长,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毫无防备。至于承欢,她是这世间至美的存在,也是曲淮欢喜的根源,我不忍伤她分毫,我不过是想要借她试探些什么,证明些什么。酒里的椋,只有让她昏迷几日的量。
曲淮许是觉得有愧于我,不忍赐我于死地。他罚我回到我的出生地荒凉度过余下的漫长岁月。我后来听闻他与承欢恩爱无比。而我又从繁华世间回到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就好像光亮从不曾来过一样。我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又仿佛只是须臾之间经历许多,我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出生,也将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度过漫长岁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孤独寂寞下去。
若我不曾见过光亮,我本可以忍受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