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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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照在郊外的一处院落。一只细小的黄蜂在太阳下振动翅膀,嗡嗡着落在晾晒的衣服上。正在院里收衣服的施文抖抖晾衣绳,试图赶走黄蜂,但黄蜂牢牢抓着衣服,纹丝不动。施文转身抄起墙角的一根竹竿朝黄蜂捅去,黄蜂飞起,在空中嗡嗡着打了个旋儿,却忽地像支俯冲的战斗机一样直扑施文,一股尖锐的刺痛感骤然袭来……

“该死的!”施文叫骂一声,冲进屋里找药箱,却见王成正翻箱倒柜地在往行李箱里装衣服。

“你要去哪?”施文忘了手上的痛,抢过王成正要塞进行李箱的衣服问道,几天前,她就觉察到了王成的去意,她警告过他,让他离悦然远一点。

“管得着吗?”王成挑着眉,瞪圆双眼,从施文手里夺过衣服,冷哼道:“你别忘了,我俩根本没有结婚!你凭什么拦着我去找别的女人?你觉得我现在还爱你吗?”

王成的话令施文脸色由苍白变得青紫,一股怒火在她瞳孔燃烧,这怒火积蓄已久,仿佛随时都会燃成大火,烧毁一切;而她的内心却冷寂彻骨,如浸入寒窑冰窟,她牙齿咯咯作响,恨不得立即扑上去撕毁面前这张脸。但她转而恐慌起来,让她恐慌的,不是王成早已对她消失的爱,而是悦然的病。她想,若王成得到悦然后,有一天,悦然也会成为他的阻碍,施文怕到那个时候,王成会利用悦然的病来伤害她。施文深知这个男人的手段,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真情,悦然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可以一步登天的工具罢了。施文想,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王成得逞,她要揭开真相。

施文冲到院里发动旧车市场淘来的一辆二手面包车,急急驶向市区。半个多钟头后,她将车停放在一栋豪华别墅前按了门铃进去。

“姐,你来了!”一个澄澈的声音从楼上传来,随着这声音,悦然一袭白裙从楼梯飘转而下,她上前牵起施文手,一张青春靓丽的面庞扬起灿烂的笑。

施文不觉嘴角抽动,“嘶”的一声,将手缩回。

“怎么了?”悦然低头看到施文肿胀发红的手,惊叫道:“你的手怎么肿了?”

“没事,来时不小心让黄蜂蜇了。”施文轻描淡写说道。

“黄蜂?我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黄蜂,一定很疼吧……”悦然说时,她细弯的眉毛和光滑的额头蹙在一起,仿佛痛的是她自己。她忙拿出药箱为施文上药。

“悦然,我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悦然没有抬头,专心为施文上着药。

看着眼前这位有着天使一样面容的善良女孩,施文突然不知该怎么开口,她的心漂浮着,如舟行水上,所有的时光迎面而来,又在瞬间迅速后退。

施文记得第一次见到悦然那天,她也穿着一条白裙,长发轻挽,如一朵水仙花,幽香沁人。施文当时在悦然所住的别墅区招揽洗衣生意,经人介绍认识了悦然,悦然没有一丝犹豫,就将家里所有的洗衣活都交给了施文。悦然告诉施文,她独自生活在这里,她的父母常年在国外做生意,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平时,只有保姆和她做伴。她有严重的哮喘,学习和工作都力不从心,只能在家静养。

悦然的热情和坦诚感染了施文。施文没有朋友,在悦然身上,她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单纯、善良、感性。随着交往增多,两颗年轻的心碰撞在了一起。悦然视施文为知己,心里有什么话都跟施文说,施文也跟悦然讲了自己的一些事,但她没有向悦然坦陈自己不堪的遭遇,她希望自己能在这个美好的女孩面前,留有一丝体面。但此刻,施文想向悦然说出真相。

悦然为施文上好药,又小心翼翼地用纱布一圈一圈给她包扎,洁白的纱布在悦然与施文之间上下翻飞,似翩跹的蝴蝶,浮动在落地窗洒下的柔和光晕里。施文神思恍惚,有那么一刻,她竟忘记自己要来做什么了。

“好了。”悦然包扎完,起身去放药箱。施文被从迷蒙中唤醒,她定定神,目光追随悦然,倏地将视线落在了客厅一角摆放的一架钢琴上。这是一款顶级的诗帝堡钢琴,三角的外观典雅高贵,如同一位充满文艺气息的绅士。几个月前,她和悦然曾坐在这架钢琴前四手联弹过《水边的阿狄丽娜》,那时,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轻抚在她们脸上,她们微闭双眼,沉醉其中……

施文真希望时光永远停驻在那一刻,在那一刻,连空气都变得像软糖一样黏稠,她被浓浓的爱包裹着,美妙的旋律自指尖流出,滑过心房,响在耳畔……施文突有所触,她想起了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娜》背后的故事:一个名叫皮格马利翁的塞浦路斯国王,用刻刀雕刻了一位美丽少女阿狄丽娜,他每天痴痴地凝视雕像,最终爱上了少女的雕像。他的真诚和执着,感动了爱神阿芙洛狄忒,爱神赐给了雕像以生命。从此,皮格马利翁就和美丽的少女阿狄丽娜生活在了一起。

在现实生活中,施文也曾在多年前收到过王成为她雕刻的一枚人面坐像。这枚小小的雕像是以她的形象雕刻的,她曾倍加珍惜,将之视为爱的信物……施文想,不如就借这个故事暗示悦然——她曾经和一个男人的爱情故事,这个男人和钢琴曲典故里的皮格马利翁一样,也擅长雕刻。她相信,冰雪聪明的悦然一定能明白其中的涵义。

然而,当施文将《水边的阿狄丽娜》的典故讲给悦然听时,悦然只听了个开头便打断她,“我知道你要讲什么了,一个国王爱上了他雕刻的少女雕像……”悦然说时,嘴角挂着甜甜的笑,她轻快地走到窗前探头看向窗外,看了有好几分钟后,又回身瞥了眼挂钟,像在期待着什么。她两颊绯红,以羞涩而又娇嗔的语气抓起施文衣袖说:“姐,不瞒你说,我在等人,我要等的人就是我的国王,他马上就要来了。可我不想让他在这儿看见姐姐,要知道,姐姐的美貌足以让身边人都黯然失色。所以呀,姐姐如果没有别的事,就先请回吧。”

施文没料到,她的暗示非但没起到作用,反而让悦然迫不及待想要她离开了,她真想立刻告诉悦然:“你不了解王成!他不值得你这样……”可是,她的自尊心又使她羞于将自己与王成的关系,赤裸裸地袒露到悦然面前,这无异于撕开她的伤口,将她在悦然面前小心维系的体面撕得体无完肤……

施文以一种痛苦的姿态对着悦然,她感到自己的五官都绞扭在了一起,她的嘴唇张开又合上,再张开,再合上,她像条缺水的鱼一样翕动着,绝望着,干渴地看着悦然,她终于挤出一丝力气颤声说道:“不要,悦然。我……”她涨红了脸,原本想说的话却在嘴边打了结,像干渴的鱼突然被退潮的海水哗地收了回去一样,“我……我身边没有亲人,你就是我的亲人!”

“嗯,我知道,我也把你当作我的姐姐,可是……”悦然脸上显出十分歉意的表情,她看着施文,诚恳地说道:“我和我的国王约好下午三点要去做婚姻登记,我实在没法留下来陪你了。”

“啊?——”施文惊得大张着嘴,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内心被刀子划过时“刺啦”的一声,她的心碎裂了,一滴一滴,滴着血……她这颗心现已是千疮百孔,上面布满了无数的刀子划痕,这些划痕大都是王成划上去的,而今,他却要去跟悦然领证了,那她跟他在一起这么多年又算作什么?……

父母说得对。那天在家里,施文把王成介绍给父母。父亲在看见王成的瞬间,一张阅人无数的脸笼上了一层寒气。他沉着脸把施文叫到楼上说:“王成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和你在一起不是谈恋爱那么单纯,你们还是早点了断。”连一向宠溺她的母亲也说:“那穷小子配不上你,还是早断早好!”

施文跟父母急了,“你们凭什么这么说他?你们根本不了解他!就因为他穷,你们就看不起他,是不是你们的眼里只有钱?”

突然,“啪——”的一声脆响,父亲竟将他手中的烟斗摔在地上,随着这声脆响,施文下意识地闭了眼,再睁开看时,父亲背转过身气得发抖,母亲则泪流满面地蹲在地上,在她不远处,是断成两截的烟斗——那可是父亲最珍爱的烟斗,黄花梨的材质,斗柄细长,十分像一个长长的厨师帽,父亲一直在用。但此刻,烟斗从它细长的脖颈处断裂,露出了黄褐色的断茬。

“为什么要摔东西?”施文冲到父亲面前嚷道。她看到父亲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刚硬的线,而后这条线折断了,声音冷漠异常:“你要是非要和那小子在一起,我们就没有你这个女儿!”在那一刻,施文觉得自己的父亲就是一个蛮不讲理的暴君,浑身充满了铜臭味!他和母亲一样,都变得市侩之极,庸俗不堪,他们除了给她钱花,从小到大很少陪她。他们根本无法理解生活在困苦中的王成。他们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施文跟自己父母大吵一架后,搬离了家。她向学校递交了大学退学申请,给自己父母留下一封断绝亲情的信后,就和王成私奔了。

那年,施文才十九岁!王成当时承诺要好好爱她,给她一个家。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王成却一直没有兑现。她现在已经二十七了。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已被生活锤打得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妇。以前一双会弹钢琴的修长柔嫩的手,现已变得红肿粗糙,布满了褶皱、裂口和血痂,这双手,冬天泡在冷水里,生疮化脓,天气转暖后,又过敏脱皮,像个癞头的秃子……

施文痛心地抬起自己的一双手,她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痛从被蜇的那只手上传来,虽然只是被黄蜂蜇了一下,但那痛火烧火燎,似被数只蜂子齐齐拱在上面不住口地咬噬着,如刮骨剜肉一般,一片片、一层层地撕扯着,令她痛不欲生。

“这些年我究竟在怕什么?”施文自问。

当年,她跟随王成搭乘火车,满怀着对新生活的美好期望,来到王成长大的地方——一个南方小镇——这里距离她远在北方的家有两千多公里。令施文没料到的是,她对新生活的憧憬,自她踏上小镇那刻起,就像一个美丽的肥皂泡,瞬间破碎了。

“……我们还没落脚的地方。”这是王成在她双脚刚刚踏上小镇对她说的。施文用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钱,为他们租了间小屋。王成承诺:会出去打工,让她过上和在家里时一样的生活。施文信了。

从没做过家务的施文,学着做饭和打扫房间,她尽己所能地想博得王成欢心,可无论怎么做,王成都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一天,施文不小心烧煳了一锅菜,王成对她大发雷霆,他将锅打翻在地,指着施文吼道:“你能干什么?让我成天养着一个大小姐,真是受够了!”

施文被吓得浑身瑟瑟发抖,泪水无声滑过她的脸,可是王成的声音还在穷追不舍:“你,还是回去当你的大小姐,我养不起你!”王成摔门出去,施文急忙去追,王成却厌恶地甩开她,扬长而去。

王成一夜未归,施文坐在门口以泪洗面等了一夜。她不知道的是,此后这样的情形,便成了家常便饭。她爱王成,她天真地以为王成之所以脾气变得这么坏,是因为他一个人的收入要养活两个人,只有她出去工作,才能减轻王成的压力。于是,她出门找工作了。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快餐店当前台,一个月的工资,去掉房租、水电、吃饭和交通,还不够以前的她吃一顿西餐。施文不得不多打几份工,只要是自己能干的她都干,端盘子、刷碗、洗衣……

施文身上本来是有些贵气的,这也是王成第一次见她就被她吸引的原因。父母给她取名施文,还让她从小学习钢琴、芭蕾等高雅艺术,就是想把她培养成一个书香门第的千金。多年的熏染,使施文自带了一分高雅的贵气。可现在,她身上的贵气已消失不见。

施文不再是当初那个打扮精致的小公主了,她穿着地摊上淘来的廉价衣服,头发也不再做造型了,为了干活方便,她将一头长发剪成了短发。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她,变成了最平凡的普通人。

他们在一起生活半年后,施文怀孕了。王成的第一反应是让施文打电话告诉她父母,施文没打。王成问她,为什么不告知她父母自己怀孕的消息?施文反问:为什么要告诉他们?自己既然已经和父母决裂了,就没想过再和他们联系。随后,王成便以冷漠且命令的语气让施文去把孩子打掉!

当时,施文脸色惨白地看着王成,他的话使她仿佛跌入了冰冷的池水里,她在水里挣扎着,几乎喘不上气,身体都快冻僵了,他却视而不见。从王成的脸上,施文看到了他的狰狞和血腥。她忽然不敢再看他了。

后来,施文把自己从水里打捞出来,她劝说自己,从家里跑出来时自己没带户口本,他俩领不了证,只能算同居关系,非婚生子,会面临一堆问题。她执拗地认为,只要王成对她不离不弃,日子总还是有希望的。

但渐渐地,施文从王成对她越来越冷漠的态度发现,他跟她在一起,正像她父母所说:真的不是谈恋爱那么单纯。他几次三番以生活压力大为由,暗示她向她父母示好以求获得她父母的慷慨解囊,在没有达到他想要的目的后,他便对她失去了耐心。他不仅心安理得地躺在家做起了吃软饭的小白脸,还利用骗施文的招数,又去诱骗其他无知的富家少女。而悦然,便是他新的猎取对象。

一想到王成那张脸,施文身体不由得痉挛一下。那是一张极具魅惑的面孔,外表斯文,就像一个文弱书生一样,但在其文弱的外貌下却藏了一颗腹黑的心。他会在你成为他选定的目标之初,对你温柔体贴,让你丧失抵抗力,他也会用甜言蜜语去哄骗你,让你以为他会非常爱你。但是他从不会对自己的承诺负责,他善用心机,一边哄你开心,又一边欺骗着你,算计着你。就像那只细小的夏蜂一样,看似弱小,可一旦认定你成为它的目标后,它就会扑向你,趁你不防备将毒针狠狠地扎向你。

施文想,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看着悦然跟她一样,也受到王成的伤害,更何况,悦然还有病。她决定,不管悦然如何让她离开,她都不能走,她要向悦然揭穿王成的真面目。

施文下定了决心,便对悦然说:“你就让我留下吧,我有话想跟你讲。”

“可是……”悦然面露难色。

施文不管了,她问悦然:“还记得你送我的那条手链吗?”

“当然,不过好长时间没见你带了。怎么,你不喜欢?”悦然问。

“那么名贵的一条手链,你又亲自为我戴上,我怎么能不喜欢呢?不过,我真有点舍不得戴它。你知道的,我天天都要洗衣服,戴着它干活不方便,我就把它放在了家里。哪知它……”

“丢了吗?”悦然急切地问。

“没……不过,它给我带来了麻烦。”

“……怎么会?什么麻烦?……”悦然不解地看向施文,一迭声地问。

施文被悦然的追问像是逼到了墙角,她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便将目光从悦然脸上移开,她眼神呆滞,脸上没有表情,甚至可说是有点迟钝。她木然地看着从落地玻璃窗透进来的一缕阳光,光影里悬浮着微尘,好像有人在用勺子不断地搅动一样,在回旋飞舞。

施文回想起王成那天竟破天荒地提出要帮她送衣服。要知道,自从她在远郊租下带院子的民房开了洗衣店后,王成对她的生意向来不闻不问,反正都是她赚钱养他,怎么折腾都随她的便。

但那天,王成忽然提出要帮她送衣服,施文还以为他开始回心转意了。而她有所不知的是,她戴的那条名牌手链,被心机深沉的王成发现了,使他猜到,她一定是结交了有钱的朋友,看那条手链的款式,这个有钱的朋友年龄也不大,这让王成动了歪心思。但他并没有表现得很明显,而是佯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反正我也要出门,顺路帮你把衣服送过去,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施文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那天,他们一起驾车到了悦然家的小区之后,王成没有下车,他看着施文敲开了悦然家的门,然后看到一个穿着时尚又漂亮的小姑娘热情地出来迎接施文。施文不知道的是,从那天起,悦然就成了王成要下手的目标。

几天之后,王成伪装成一名公司小职员,敲开了悦然家的门。他编造谎言,说自己的业绩不达标,就快要被公司辞退了,所以只能一家一家地上门推销产品。和当初接近施文时一样,他编造了同样悲惨的身世,同样艰难的遭遇,也同样博得了悦然这个单纯的富家千金的同情。

施文直到悦然给她看了他们二人的合影,才知道王成已对悦然下手了。不幸的是,和当初的施文一样,悦然已不可自拔地爱上了王成,她甜蜜地对施文讲起他们之间的一些事,包括第一次拉手,第一次接吻……

施文在听悦然讲的时候,大脑完全是僵直的,她自觉地屏蔽了悦然的声音,只看到悦然的嘴在一张一合,眼前浮现的却是她与王成当初在一起时的画面。

那时的施文还是名大二学生,孤单,白净,寡淡的脸上透着不谙世事的单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她无意间走进一家图书馆,那里正在举办一场读书会。与她正对坐的是位年轻男士。在她看他的时候,他刚巧也在看她,四目交汇中,他害羞地低下了头,然后把目光移到了台上的讲师身上。

施文见他神情专注而认真,他浓眉微蹙,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在思考着讲师说的话,那认真学习的样子,在施文看来简直太帅了,尤其那一低头的含羞,有别于她惯常见到的那些男孩的凌厉张扬,她不由得心有所动。

他们认识了,他叫王成,他跟施文讲了自己的身世。他说,他是一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可是他很喜欢读书,很渴望上大学,所以就来到施文所在的这座北方城市。平时他会去旁边的京华大学旁听,剩下的时间就在图书馆里打工,这样,他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看书学习。

从小家境优渥、没吃过苦的施文,立刻对这位有上进心的帅小伙产生了同情。她想让自己的父亲资助他读书,而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他后,他却生气了,“我不想依靠别人生活,更不想欠你这么大一个人情。”王成的拒绝,让施文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此后,施文便把自己上课用的教材和笔记都拿给王成看,而且她发现,她越是对他好,他反而越拒绝。施文被这样的一个男孩深深吸引了,她偷偷在借给王成的书的背面写下一句话:“被困在了一座城中,名字叫王成。”不久后,施文看见了这行字下面的留言:“这座城的城门,只对你一个人打开。”是王成写的,他的字笔锋尖锐但不失秀丽,她是认得的。

施文以为,自己的父母也会和她一样,喜欢上这个身世可怜又积极进取的人,不想,他们见到王成的第一眼,就压根儿不接受他。施文原来还觉得是自己父母对王成抱有偏见,但后来,她自己也逐渐看清了王成和她在一起的真实意图。

现在,王成的毒手已经伸向悦然,而悦然对此却浑然不知,就像当初的她一样,还傻傻地沉浸在虚无的幸福中。施文其实也在得知他们在一起后就劝说让悦然放弃,就像当年她父母劝她一样。悦然不听,还说,施文和她的父母一样,都是老顽固,都戴着有色眼镜看人。那段时间,因为王成的关系,她俩一度有所疏远。

施文不想让悦然成为第二个自己,可她又没有勇气当面告诉悦然自己与王成的关系。她担心,一旦让悦然知道她们俩的男朋友是同一个人,那么,悦然必定会与她绝交,她将从此失去悦然这个唯一的朋友。更重要的是,她害怕一旦让悦然知道,她和王成在一起这么多年还只是同居关系,而且是由她来供养王成,那么,她的脸面和自尊放哪?她又怎么对悦然说得出口?由于她从一开始就对悦然隐瞒了这些,才使他们三人的关系变成现在这样,可以这么说,她对悦然所造成的伤害,不亚于王成对她的伤害。

想到这,施文为自己可怜的自尊和懦弱羞愧起来,她感到这些秘密如同阿里巴巴的山洞塞满了她的身体,她的心中因塞满而变得滞重、拥挤,与此同时,一种黑暗而凝固的东西正在她的体内缓缓移动、燃烧,她似乎能听到自己身体里的某一部位咔嚓碎裂的声音。

施文因为内心的挣扎,脸上变得略有些扭曲了。她飞快地看向悦然,她知道,悦然和王成马上要去登记了,她绝不能让悦然走出这一步!她要告诉她:王成就是那个麻烦,如果不远离他,他就会像那只蜇人的黄蜂一样,把她俩都蜇伤……

突然,悦然家那口古董钟“当、当、当”地连敲三下,那声音尖锐而急促,像针尖刺破手指,令人无法直视。施文骤然感到疼痛从手指蔓延至全身,整个身子都掉进了汹涌而至的黑暗里,这黑暗如此巨大,让她想要抓住点什么,她无助地向悦然扬了扬那只被蜇的手。

然而,悦然只看了她一眼,说道:“你的手受伤了,那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上去拿件东西就下来。”

施文目送悦然上楼的背影,只感到身上的痛在持续膨胀,变大,她竭力忍住这种疼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客厅一角的钢琴上,就在一刹那间,她特别想再弹一次钢琴,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弹了。

她走到钢琴前,伸出受伤的右手轻抚琴键。倏地,琴音淙淙,她的思绪不觉飘飞。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就像今天一样,也是保姆张妈不在,她在看到钢琴的一瞬,就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按下了琴键。

“你也会弹钢琴?”那天,悦然清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她咯噔一下,局促地收回了手。她以为悦然会取笑她:一个洗衣女怎么配弹这么名贵的钢琴?但悦然微笑着指指面前的琴凳说道:“来,坐下来,让我听你好好弹一曲。”

施文在悦然鼓励下,忸怩地坐下来,轻轻按响了琴键。她的一双手由一开始的生涩,到渐渐自如,后来她几乎是忘我了,她的手指在琴键上灵活滑动,弹完一曲又弹了一曲。悦然始终鼓励着她。后来,她俩四手联弹了一首《水边的阿狄丽娜》。

从那天起,施文每次去悦然家送取衣物,悦然都会与她聊上几句。施文只比悦然大五岁,施文身上不同于普通洗衣工的气质吸引了悦然。两人的友谊就这么开始了。

今天,施文因为手上包着纱布,弹奏起来没有那么自如,她只弹了几个音符就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叮咚——叮咚!”一声紧似一声。施文被这响声吓得惊慌起来,暗自叫道:坏了,一定是他!施文慢慢挪到可视门铃前,只见门外果然站着王成,他一手拎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正按着墙上的门铃按钮。

看到王成,施文不由得像弹簧一样向后弹去,她的呼吸都变急促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像一只惊慌的兔子,七上八下地跳着,她畏缩着,仿佛迎面而来的黑暗要将她吞噬。

“姐,他来了!”楼上传来悦然的声音,随之,“咔哒”一声,紧闭的门锁开了,王成推门而入。

“你来干什么?”王成看见施文的瞬间,不悦地指责道。

施文盯着王成,眼神由恐惧转为愤怒。

王成无视施文投来的目光,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把雕刻刀把玩起来,他坐到沙发上,把双脚翘到茶几上说:“今天我和你就正式做个了断,因为我就要和悦然结婚了。怎么样?祝福我吧!”

施文冷哼一声,说道:“有我在,她不会嫁给你的。”

王成收了茶几上的脚站起来,走到施文面前,朝她肩膀拍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道:“晚了!悦然已经怀了孩子——我的孩子。”

施文倏地犹如五雷轰顶,气血井喷一样上涌,她的目光在燃烧,却又像远处的灯火一样冰冷——她痛恨自己的犹豫,如果她早一点跟悦然说出真相,可能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了。一时间,她跟王成在一起以来的所有怨恨和不甘都涌了上来,她痛恨的不只是王成对自己和悦然的欺骗,更是他对自己的辜负。看看她这双满是褶皱、伤痕累累的手,这是她用八年青春换来的印证!她施文从来都不是王成的宝贝,现在却被他看成了累赘。她二十七岁的青春就这样流走了,为此她耗费了宝贵的八年时光,到头来却一无所获,还伤害了自己的家人和朋友。现在这个耗费了她八年光阴的混蛋,就要跟悦然结婚了!施文怒不可遏,她要给这一切做个了结,以结束这个讲了八年的笑话。

施文扑上前去想要厮打王成,却被他一把推倒在地,她的头磕在了茶几角上。在王成推她的那一刻,施文从王成眼中看到了一丝寒光——他没有说一句话,可是那一刹那的眼神,已经表明了他内心的一切——闪烁在他眼中的,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蔑视的、冰冷的光。施文艰难地坐起,她盯着王成的脸,在他的目光中,除了冰冷的轻蔑,还现出了憎恶之色。

一时,羞耻、悲哀、愤怒……施文内心翻动着各种情绪,只觉得头晕目沉,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从茶几上抓起那把雕刻刀走到王成身边,“事已至此,你我不可能在一起了……”施文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王成看到施文手上拿着刀,发疯一般,连喊了好几遍“滚开!”——这两个字如风暴一般吹着施文,让她一头栽进杳渺的黑暗最深处,几乎在半梦半醒间,施文将雕刻刀刺进了王成的胸口,他动了动嘴唇,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悦然听到动静从楼上跑下来时,王成已倒在地上,在他身下流了一大摊血……霎时,悦然脸上失了血色,她惊恐地双手捂着嘴巴大叫起来……

此时,施文像根木桩似的伏在地板上,她的魂灵似被抽走了,痴痴地盯着插在王成胸口上的雕刻刀发呆。这把刀是她初识王成时,她送给他的,刀锋尖利,刀柄修长,整把刀宛如一条优美的彩练,闪着熠熠的光。雕刻刀外身有层黑色的皮质保护套,上面雕刻着一只振翅的金色夏蜂,栩栩如生,像是随时都会飞走一样。

王成酷爱这把雕刻刀,他曾用这把刀为施文雕过一枚木质人面像——那是施文最喜欢的雕像——如水的长发披在她肩上,在她圆圆的脸上,一弯笑眼深情地注视着前方。当年,王成把这件雕像送给她时,她想到了皮格马利翁的故事,她原以为王成就是她的皮格马利翁,她也深深地爱上了他。这些年,尽管王成屡屡刺伤她的心,但她一直抱有幻想,期望他能回心转意。平时,她将王成送给她的雕像珍藏在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里,每当难过时,都会拿出来看一看,安慰自己,他是爱她的。今天出门时,她特意将雕像带出来,原本想拿给悦然看,想借此告诉悦然她与王成的关系,却一直没有机会拿出来。

血腥黏稠的空气在室内飘来荡去,施文看着王成那张略显抽搐的脸,木然地将带血的手伸进自己衣兜掏出了那枚雕像——雕像顿时也染上了血色,红得发乌的血洇入雕像的脸上、头发上,渐渐地,将雕像染得模糊一片……施文“哧”地笑出了声,豆大的泪珠却从她眼眶一滴一滴滚落,她有好多年没看见王成拿起这把刻刀了,而现在这把刻刀和她的雕像以这样的方式在一起了……

施文若有所思地再次走到钢琴前,她颤抖着双手将雕像放置到琴上,然后按响琴键,弹奏起《水边的阿狄丽娜》,白色的琴键上赫然留下斑斑血迹……

悦然被琴声从惊恐中唤醒,她望向施文,那枚带血的木质雕像刺痛了她的双眼——因为她也有一枚同样的雕像,那是王成送给她的——悦然顿时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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