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杉版资治通鉴【1151】天爵、人爵与博弈论小狗策略。2021-03-31

17、

皇帝萧鸾废黜前任帝萧昭业时,许诺萧谌当扬州刺史;但是,登基之后,却仅任命萧谌为领军将军、南徐州刺史。萧谌恼怒说:“煮熟了饭,却端给了别人。”萧谌仗恃自己有功,颇为干预朝政,他所想要选用的官员,就命尚书替他们申报理论。皇上萧鸾听闻,起了疑忌之心,因为萧诞、萧诔正将兵拒战北魏,隐忍不发。

六月二十五日,皇上游华林园,与萧谌及尚书令王晏等数人宴饮,尽欢;宴会结束后,留萧谌晚一点再走,走到华林阁,武装卫士一拥而上,将萧谌逮捕,抓回尚书省。皇上派左右侍臣莫智明数落萧谌罪状,说:“去年政变,如果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但是,如今你家一门之中,有两个州刺史,兄弟三人封爵,朝廷对你的回报,只能到这个程度。而你心怀怨望,还说煮熟的饭,连锅端给了别人!现在就将你赐死!”于是杀萧谌,并杀了他的弟弟萧诔。又任命黄门郎萧衍为司州别驾,前往逮捕萧诞,处死。萧谌喜好命相和占卜之学,吴兴人沈文猷经常跟他说:“您的面相不比高帝差。”萧谌死后,沈文猷也伏诛。处死萧谌之日,皇上又杀了西阳王萧子明、南海王萧子罕、邵陵王萧子贞(都是二任帝萧赜的儿子)。

六月二十八日,任命右卫将军萧坦之为领军将军。

18、

北魏高闾上言:“邺城密皇后(拓跋焘正妻)的祭庙崩颓毁坏,请重新整修;如果说密皇后牌位已配飨太庙,则应该拆除祭庙。”皇帝下诏拆除。

19、

北魏拓跋英入寇汉中时,沮水氐人杨馥之效忠南齐,攻击武兴氐人杨集始,击破。秋,七月二十四日,南齐朝廷任命杨馥之为北秦州刺史、仇池公。

20、

八月九日,北魏选武勇之士十五万人为羽林军、虎贲军,以充实皇宫宿卫。

21、

北魏金墉宫落成,设立国子学、太学、四门小学于洛阳。

22、

北魏高祖拓跋宏游华林园,观故景阳山(华林园及景阳山园林皆为魏明帝曹叡所建),黄门侍郎郭祚说:“山水,是仁智之人所喜欢的,应该修复。”拓跋宏说:“魏明帝以奢侈失之于前,朕岂可继之于后!”

拓跋宏喜好读书,手不释卷,坐在车里、骑在马上,都不忘讲道。善长写文章,多在马上口授,由左右记录,写成之后,一个字也不用改;自从太和十年以后,诏策都是自己写。又喜欢结交贤德善良之士,如饥似渴,所交接的人,常寄以布衣之间平等相交之意,如李冲、李彪、高闾、王萧、郭祚、宋弁、刘芳、崔光、邢峦等人,都以文学和风雅为他所亲近,贵显用事;制礼作乐,郁然可观,国家颇有太平之风。

治书侍御史薛聪,是薛辨的曾孙,弹劾纠举,不避强臣权贵,拓跋宏想要宽恕的人,薛聪则据理力争。拓跋宏每每说:“朕见薛聪,也不能不怕,何况其他人!”于是皇亲贵戚,都规规矩矩。薛聪一路升迁到直阁将军,兼给事黄门侍郎、散骑常侍。皇帝对外来讲是因他的品德和才能而重用他,而内心早已把他当成自己的心腹,亲卫禁兵,都由薛聪管领,所以在整个拓跋宏在位期间,一直是薛聪担任直阁将军。群臣罢朝之后,薛聪总是陪侍于帷幄之中,昼夜与拓跋宏谈话,时政得失,动辄匡谏,他的意见也大多得到听允;而性格厚重沉密,外面的人不知道他跟皇帝说了什么。拓跋宏想要再擢升他的名位,薛聪苦苦推辞,不接受。拓跋宏也体谅和了解他的心意,对他说:“卿的天爵自高,固然不是人爵所能让你荣耀的了。”

华杉曰:

拓跋宏所说的天爵与人爵,出自《孟子》: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孟子说,爵位有天爵和人爵,就是自然爵位,和社会爵位。仁义忠信,乐善不倦,这是天爵也;公卿大夫,是人爵。古人修养他的天爵,那人爵自然就来了。今人修养天爵,来追求人爵。人爵得到了之后呢,反而丢弃了天爵,这也太糊涂了,最终其人爵也会失去的。

没有得到人爵之时,卧薪尝胆,修身养性,以图成功。成功之后呢,骄奢淫逸,放纵胡为,最终其成就地位也灰飞烟灭。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成就来自于修养,越大的成就,越是靠修养。因为小成就靠个人本领,大成就靠众人支持,最大的成就靠你不认识的,看不见的,想不到的人,都发自内心的以支持你,成就你为乐,这完全来自于你的修养,修养就是天爵。这也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拓跋宏待贤善之士以平等相接之意,也体现了孟子说的“忘势”: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

孟子说,古代的贤王,其崇高富贵,已经无以复加了。但是一念屈己下贤之诚,惟知有道德之可好,不知有权势之足恃,与贤士倾心相交,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权势。古代的贤士也一样,乐己之道,怡然抱德义以自高,而忘记了对方的权势,漠然视富贵而无有。所以如果王公大人礼数不周到,就不能屡次见到他。相见尚且不可多得,更何况要他当臣属呢?

贤君和贤士,如何能相交呢?就要各尽其道。贤君之道,是屈己而下贤;贤士之道,是不枉道而求利。如此,贤君以道为重,不以自己的权势为重;贤士以道自重,不以功名利禄为重,双方就配合上了。

贤君要结交贤士,是为了求道,不是为了增加权势。贤士要结交贤君,是为了行道,不是为了得富贵。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如果为了富贵而枉道事人,失了自己的道,大本已失,富贵有何意义?

如果反过来,君王以权势富贵自骄。那士呢,又敬畏君王权势,贪慕富贵,枉己以求合。这样,上轻于待士,士轻于自待,上骄下谄,两失其道。君王也就交不上贤士,都是溜须拍马的小人围拢来。

再说说薛聪对皇帝要给的更高封赏“苦让不受”,为什么呢?这不是拓跋宏说他有了人爵,不稀罕人爵的道理,而是一种生存智慧,也可以说是一种博弈策略,现代博弈论称之为“小狗策略”,只做“小狗”,不做“大狗”,只要自己的一份,保证不争夺“大狗”拥有的利益。他是御史兼直阁将军,御史管纠察,直阁将军管皇帝的警卫,官职不是最高层,但是离皇帝很近,以至于昼夜相处,他跟皇帝说什么别人都不知道。在比较低的官位上,他就能发挥他的作用,“小狗”纠察“大狗”,人家心理也平衡,也接受。如果他的官职和爵位也与王公贵戚们平起平坐了,那他就成了“大狗”,打破均衡了。形势一变,就威胁到他的自身安全。

所以,皇帝要加封他,虽然是皇帝的一番好意,但是皇帝自己可能考虑不周,而且皇帝的态度未来可能会因别人的攻击而改变。更何况皇帝会死,下一任皇帝不一定什么态度。所以薛聪始终保持清醒。

南北朝对比,拓跋宏对萧鸾,薛聪对萧谌,差距太大了。拓跋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萧鸾则为了保自身安全,萧家人都要杀光。薛聪能给官爵都不要,萧谌却能说出“煮熟的饭,整锅端给了别人”的话,他说的别人就是皇帝萧鸾了,意思是他本来可以自己当皇帝,自己吃。他本来立的就是“不赏之功”,谦退都还来不及,他却差不多公开宣称应该把皇帝的位置赏给他。

23、

九月四日,北魏六宫皇后及嫔妃、文武百官全部迁到洛阳。

24、

九月二十日,北魏主进入邺城,屡次到相州刺史高闾的官邸,赞美他的治理绩效,赏赐甚厚。高闾数次请求回家乡本州,担任幽州刺史,拓跋宏下诏说:“高闾已经到了悬车之年(指退休年龄,典故参见公元前43年记载,薛广德退休回家,皇帝赏赐他一辆安车,他将车悬挂在家里屋梁上,以示荣耀,并传之子孙),方求衣锦还乡,知进忘退,有损谦让之德;可以降号为平北将军。但高闾毕竟是朝廷老臣,也应该成全他的愿望,调任他为幽州刺史,这样,既保全他的心愿,又劝诫他的过失,恩法并举。”

拓跋宏任命高阳王拓跋雍为相州刺史,告戒他说:“做州牧,既容易,也困难:‘其身正,不令而行。所以易;‘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所以难。”

华杉曰:

拓跋宏的话,出自《论语》: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孔子说,领导者如果自己行得正,不待下令,那事自己就行了。领导者如果自己行不正,他下命令,也没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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