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他爹走了,顺子他娘一个人不敢在家住。硕大的院子,六间房,空荡荡的。顺子他娘觉得哪哪都有动静,仿佛藏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顺子他娘有两个儿子,大的叫顺子,是个医生,在城里安家。小儿子叫六子,他和媳妇常年在外打工,也不在家。以前顺子他爹活着的时候,虽然不能自理,吃喝拉撒都在炕上,可毕竟是个伴儿,顺子他娘里出外进地忙活着,日子过得飞快。虽然辛苦,习惯了却也不觉得什么。
可老头这一走,顺子他娘就好像被掏空了一般,整天呆呆地坐在门口,忘记吃饭,忘记喝水,忘记添衣服,忘记天黑了该回屋睡觉。也可能不是忘了,而是她不敢回去,她怕听到那些恐怖的动静。
这样下去可不行,邻居李婶给顺子打了电话。你们哥俩不能不管你娘啊,你们得回来一趟,商量一下怎么解决。
第二天傍晚,顺子开车回来了。娘,要不,跟我去城里住去?
“你那咋住?你们一间,小军一间,小静一间,我住哪?”
小军是孙子,小静是孙女,三居室的房子,在城里已经够大了,可还是没有顺子他娘的房间。
“我去买个上下床,您和小静住。”
顺子他娘收拾了几件衣服,锁好门,跟着顺子上了车。车子开动了,顺子他娘看了几眼上了锁的大铁门。铁门有些旧了,暗红色的防锈漆有些脱落,像长了老年斑一样,这一块黑那一块黑的。
进了家,顺子说,娘,今天晚上小静她妈值夜班,您睡我们屋,我睡沙发上,明天我就去买床。
顺子他娘和衣躺在儿子媳妇的床上,浑身不自在。床单是奶白色的,一尘不染,还散发着说不出来的香味。媳妇是护士,向来爱清洁,自己十多天没洗澡了,身上会不会有味儿?会不会被嫌弃?她把手从脖领口伸进去,摸了一下腋下,抽出来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还真有一股汗腥味。她坐起来,用力搬起自己的脚也凑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可咋办?
顺子他娘开始后悔了,咋跟个小孩子似的,说让来就跟着来了?一点准备都没有,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冒冒失失的,真是太不应该了。要不就不睡床上了,在地上凑合一宿吧,反正铺着地毯,也不会着凉。
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从自己带的衣服包里,拿出一件厚外套,盖在身上,又把包放在后脑勺下面当枕头。地毯很硬,硌得骨头疼,耳边不时传来睡在客厅儿子的鼾声。兴许是换了地方,这一夜竟还不如在家里睡得踏实。脑子里一会儿是顺子他爹,一会儿是老家的房子,一会儿又是顺子六子小时候跑来跑去的样子,没一刻得闲。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了。这一睡就睡过了头,顺子进来她都不知道。
“娘,娘,您咋睡地上了?早点我买好了,在餐厅,您一会儿自己起来用微波炉加一下热再吃,我去上班了。”
顺子他娘等儿子出去了,赶紧爬起来,把衣服和小包收拾好,刚要出去,又觉得不对。床上的被子还没叠。她拉着被子,不知该怎样叠。她努力回想昨天晚上进来时,被子是怎么放着的。可是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了,唉!这记性,真是要不得了。
她先把被子折成三折,放在床头,感觉不对,又拆开被子,改成两折,好像还不对。反复试了好几次,依然找不到感觉。算了,就随便放吧,儿媳妇肯定知道她的被子被动过了。
她走了出去,还带上门,想了想,不应该关门。又回去打开门,开门的时候看见了窗户,是不是应该把窗户也打开?她走到窗户边,试着推开窗户。可是这个窗户很奇怪,她找不到可以推开的地方,左看右看,还是看不出门道。窗户边上有个小突起,用手碰碰。“唰”地一声响,吓得她一个激灵,连连后退。声音停止,再看窗户,外层的玻璃窗已经向外打开了,留下一层窗纱,有丝丝清凉的风顺着密密麻麻地网眼送了进来。
这城里人真会享受,窗户上还藏着机关,她摇着头嘀咕着走了。来到卫生间,洗脸刷牙。咦?水龙头里有热水?那就洗个头吧。洗手盆下面的小柜子里,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可真不少,用哪个呢?眼神不太好,随便摸起一瓶,就往头发上抹。怎么越洗越油腻腻的?擦干眼睛,拿出刚刚洗头用的那瓶洗涤剂对着光仔细一看,坏了,咋用的是衣物柔顺剂?她只得蹲下来,重新挑选了一瓶去油洗发剂。
洗漱完了,她来到餐厅,儿子给她留的早餐是小笼包和豆浆,摸了一把,还不算凉,就这样吃吧。包子味道不错,她一口气吃了五个,可是豆浆她却喝不惯,总觉得有一股豆腥味。倒掉可惜,她硬着头皮像喝汤药一样灌了下去。
吃饱了,干点啥呢?走进小军的房间,窗帘没拉,床上的被子没叠,枕头边放着几个零食袋子,写字台上堆着小山一样的书本,地上凌乱地扔着几只袜子。唉!现在的孩子,真懒呀!
顺子他娘先一把扯开窗帘,把被子叠好,又把桌上的书码放整齐,最后捡起零食包装和地上的袜子走了出去。把袜子拿到卫生间,找个盆泡上,又来到小静的房间。
女孩子稍微好一点,至少没有脏袜子,只是被子没叠,其他都很整齐。她回到卫生间,把孙子的袜子洗好晾在阳台上。
看看时间,还不到中午,她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拿着遥控器播了一圈也没找到喜欢的节目,还是关了吧。来到厨房,燃气灶看着挺干净的,用不着擦。地面也很干净,看来儿媳妇是个勤快人。
来到阳台,看看外面。楼前有一块健身区,有几个老人在锻炼,还有两个哄小孩的,要不下去跟他们聊聊天?还是算了,人家都是城里人,我一个农村老太太,跟人家聊不到一块去,又不认识。
这时候,门响了。谁来了?她走到门口,看到开门的是顺子。
顺子到医院查完房,跟领导请了假,去家居城买了上下床,负责安装的工人给送来了。这下有的干了。
她和顺子一块收拾小静的房间。把床上的被子、垫子、枕头、毛绒玩具,全部抱到客厅沙发上,把旧床拆了,放到楼道,清扫了一下床下,开始安装新床。半小时后,新床安好了,顺子爬到上铺,他娘把客厅沙发上的被褥搬进来递给他。
顺子回自己房间,找出一套新被褥递给他娘,您自己铺吧,我得走了。
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娘,您中午自己做点饭吧,米面都在壁橱里,冰箱里有菜,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顺子他娘铺好床,打开冰箱,扁豆、西红柿、小油菜、芹菜、平菇,还挺全乎,可她却不知做点什么。反正也不饿,先不做了。刚刚收拾床有一点累,她回到客厅,歪在沙发上,想休息一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睡得还挺沉。这一觉就睡到了五点半,孙女放学回来开门的声音才把她惊醒。
“奶奶来了?太好了!”小孙女高兴地喊着。
祖孙俩聊了几句,孩子就回屋写作业了。她听孙女说,想吃自己做的扁豆焖面,就来到厨房,从冰箱拿出扁豆,又找了一块肉,做起饭来。
顺子和媳妇回来的时候,晚饭已经做好了,一大锅扁豆焖面,两盘炒青菜,还熬了一盆小米粥。一家人吃得很开心。顺子他娘看到媳妇满意的笑脸,心里舒服了许多,看来自己还是很受欢迎的。
就这样顺子她娘每天都给全家人吊着花样做晚饭,收拾房间,洗衣服。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自然很高兴。时间久了,她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把顺子的家当做了自己的家。
一天晚上,顺子他娘在厨房洗碗,厨房紧挨着她和小静的房间。她听到儿媳妇在给小静检查作业。可能是错题太多,媳妇明显生气了,嗓门很高。小静哭着争辩,奶奶半夜老翻身,还咳嗽,吵得我睡不好觉,上课犯困,怎么能学习好?
她一下子愣住了,任凭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她想起给小军收拾书桌那次,小军回来就说有一本练习册找不到了,要发脾气,顺子急忙给他使眼色,才没发作,后来她再也没敢动过孙子孙女书桌上的东西。她还想起,她来的第二天晚上,媳妇就把床单被罩全洗了。
该睡觉了,顺子他娘抱着被子来到客厅。半夜顺子出来上厕所,才发现。
娘,您怎么睡这了?她没回答,只说了句,娘想家了,想回去住几天。顺子劝了半天,她绷着脸一言不发,铁了心要回去。
顺子他娘回来了,每天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看着太阳升起,一点点转到身后,她的怀里多了一只橘色的小猫,有时睡觉,有时舔着她的手指,有时蹭着她的衣服。有点旧的大铁门,在她身后,被风吹得咣当咣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