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埃尔克•海登莱希女士:
您好,见信如面。
终于看完了短篇小说集《背对世界》,而且也刚好有一点琐碎的时间,够给您写这封信。
不妨直言,阅读的过程并没有期待中的愉悦。
首要的原因应是不言自明的。您讲故事的手法,以及您所讲的故事,当然,仅限于《背对世界》这部小说集,的确无法激发起我太多的兴趣。
这样说吧,很多篇章我都是敷衍式的一带而过,对于一个德国当代短篇小说大师而言,我想您应当具备足够的心理承受力来面对如此直白的差评。
其次,也有必要让您了解最近我所热衷的题材,差不多都是松本清张、江户川乱步以及东野圭吾什么的。这样您就可以设身处地理解我阅读《背对世界》时的感受了。
构思精巧、出人意料、悬念迭起的推理小说,就像魔法无边的玩具诱惑着一个贪玩的男孩,这类题材似乎永远也不会让我心生厌倦。
反观您的《背对世界》呢,却如一部乏味有余趣味不足的哲学论述集,语言平淡无奇,情节波澜不惊(如果还有情节的话),充斥着长舌妇式的絮叨与无厘头话题。
如果说《背对世界》让我有什么收获的话,那就是,我的耐心从本质上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提高。
当然,也不能说这七部短篇小说都很无聊,至少最后那篇《背对世界》激发了我极大的好奇心。我想,这也要归功于您大胆泼辣的写作风格。
“1962年,中学毕业的弗兰奇斯卡离开父母家到慕尼黑去上大学,那时十九岁的她依然是个处女。”
您瞧,这就是小说的开篇词,就是您——埃尔克•海登莱希女士的生花妙笔,我差不多闭着眼睛都能背诵这句话了。
我从小学时代就被灌输的一个教育理念是,只有名人名言或者流传千古的文章才会列入背诵的范畴。
那么,也许您能告诉我,这句不同寻常的开篇词,应该贴哪一张标签呢?
请恕我冒昧,不妨做这样一个假设。
在《背对世界》扉页的作者简介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埃尔克•海登莱希,出生于1943年,德国女作家、评论家、记者、节目主持人。
与您在《背对世界》中那句石破天惊的开篇词对比一下,似乎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埃尔克•海登莱希分明就是弗兰奇斯卡,弗兰奇斯卡就是您本人。
这个惊人的发现瞬间提升了我对这部小说集的好感,很有些柳暗花明的意味。
但这并不代表我有兴趣再一次阅读——我还没来得及养成如此专业且良好的阅读习惯,在短时间内重复翻看同一本书。
产生好感的另一个奇葩原因缘自我的错觉——我总是恍惚以为这本书是作者本人,埃尔克•海登莱希或者弗兰奇斯卡女士亲手寄给我的。
尽管扉页上空空如也,并没有像我送书给朋友时龙飞凤舞的亲笔签名。
这的确很悲哀,对一本小说集的好感竟然并非源于小说自身的内容!
那就让我们谈谈《背对世界》这篇小说本身吧。
我唯一可以得出的结论是,如果这部短篇小说真的是自传体的话,那么做为一位大师,您的生活的确堪称足够传奇,当然也足够完美。
如果小说纯属虚构,那么您对生活,特别是一个女人应该过怎样的生活,的设想或者梦想,也同样堪称足够传奇,足够完美。
也许您还不知道,这样评价《背对世界》,我已经在冒很大的道德风险了。
在我生活的国度里,对弗兰奇斯卡女士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唯有站在道德的高地上予以强烈谴责或者猛烈抨击,才是最安全的。
尽管我的同胞们骨子里绝大多数都不是正真的道学家,但是毋庸置疑,戴上道学家的面具总会高尚而且安全得多。
同胞们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很擅长择机戴上这副假面,就像贵妇们参加社交活动前必然要精心化妆一番,这似乎无可厚非。
所以,我不得不致以,哦,不,应该是大声喊出我强烈的质疑——您的《背对世界》,到底想要向这个世界宣扬什么样的价值观?
如您所说,弗兰奇斯卡并不想守身如玉到结婚那天……她想知道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办这档子事她得找个行家……
众里寻他千百度,她终于遇到了一个长着金黄色头发的高个子男人。
“我是那些奇异而有魅力的飞行员中的一员”,海因里希说,其实,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士。
他们一起去了阿梅尔湖待了十天……那是爱的十天……她学会了她所应该知道的一切,这样今生在温柔乡中她都不会再经历恐惧和失望。
分手时她拥抱了他:“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这辈子我都感谢你。”
回去以后她才惊讶地得知,当她在海因里希那儿学习情爱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世界在那些天曾险些堕入深渊。
报纸上都称其为“古巴危机”。
她吃惊地意识到,当人们沉湎于自己的私人情感时,是会彻底背对整个世界的。
1989年秋天。46岁的弗兰奇斯卡没有孩子,但已经拥有了二十年的美满婚姻。
一次偶然的旅程,刚好路过乌尔姆,她的第一个情人老师正住在这里。她自当时一别第一次萌生了想再次见到他的强烈愿望。
62岁的他历经三次婚姻但俱已离散,看上去垂老、沧桑、失意,脸上满是饮酒过度刻下的深深皱纹。
“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阿多尼斯了。”
“现在还不能下这个结论。”
她对他耳语到:“我一直想向你表示感谢,也许现在是个恰当的时刻。”
他们乘出租车去市里最高档的男装店,他们坐在后座上,手拉着手就像热恋中的青少年。
“今天你不用跟新手费大劲,我要让你看看当年你都教会了我什么……”
就像二十七年前一样,但与当年相比,这次一切进行得更安详,更成熟,更自信,他们极为幸福。
“我没想到,我还能做这一切……你帮我找回了自信。”
“要是你当年没有馈赠我自信,我今天也就没有什么可回赠你的了。”
弗兰奇斯卡知道自己给了他新的生活:生活,女人,爱情。
他们俩笑着最后吻别。弗兰奇斯卡知道,这次确实是最后一次了。
她在火车头等车厢里读报纸时才知道,当她和他在旅馆的床上幸福地沉浸在温柔乡里的日子里,柏林墙倒了。
他们一点儿没有觉察到。
您看,尽管我潦草简陋地拼接原文,仍然无法掩饰小说童话般的美好意蕴。
在我眼里本应是荒诞、悖逆甚至是不可饶恕的事件,在您笔下却被描绘得如梦如幻,有始有终,尽善尽美。太不可思议了!
把两次极其重大的政治事件当做小人物情爱历程的背景音乐,这样的手法堪称精巧。
无论是故事的主题曲,还是背景音乐,都是极具争议性的敏感题材,看似不经意地融合,恰是您蕙心兰质的杰作。
我最大的疑问在于,您通过小说将自己的内心剖白于世的那一刻,是否也做好了背对世界的心理准备?!
其实,直到读完最后一句话,我才悻悻地叹道——幸好坚持到了最后,前面对所有无聊内容的容忍都是值得的。
说起来也许您不相信,《背对世界》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的德国文学作品。
而且,我对作品的善意相信您也不难感受得到,尽管我也像所有同胞一样向您发起了道德上的诘难。
不过,一个没有任何相关阅读背景却甘愿冒险欣赏您的东方读者,他装模做样的诘难岂非锦上添花之妙?
文学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跨越地域、种族、观念的万千沟壑,把素昧平生的人们联系起来,我和您当属此列。
还有一个疑问。不知今后是否有缘拜读您的作品,而您是否会改观我对德国短篇小说枯燥呆板的印象?
当然,您无需对这个疑问负责。
又及:还有个有趣的事差点忘了告诉您。
前两天妻子心情不好,指着这本书不屑一顾地说,“这么无聊的书,除了你,谁还稀罕浪费时间!”
您看,连她都对您的大作未卜先知了。
祝好。
未名读者谨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