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航规定,五岁就可以成为“无人陪伴的儿童”。从去年子觅满了五岁起,婆婆就开始给卢先生做工作,暑假让孩子们自己飞回法国。
三月,婆婆做好了暑假计划,五月专门开着房车,踩点儿一圈。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我这个媳妇儿点头了。我是孩子们的妈妈,我有和爸爸同等的监护权。
婆婆有三个孩子,卢先生是最小的幺儿子。这些年我们都在国内,不能常见,我怎么能不知道,婆婆心中有点遗憾?
再说,暑假上海四十度,小朋友们都分散在世界各地。我这个全职在家工作的老母亲,看着两个团团转的娃,管她们吃,管她们喝,并且管着调节她们每五分钟一次的争吵和纠纷,不用想,我的头皮已经炸了。
既然婆婆想让她们去,我自然是举着双脚赞同,求之不得。我们定了无人陪伴的机票。在四十度的台风和高温里,数着孩子们要去法国的日子。
出发前三天,孩子们已经开始收拾行李,把整个卧室翻了个底朝天,每隔两分钟,奇装异服地跑过来问:“妈妈,我能不能这样去法国?”
虽然写公众号,不能算作文字工作者,可就算是流水线上的体力工作者,不集中精力,也有被卷到机器里,断胳膊的风险。
一次次思路被打断,我抓狂地板着指头数,什么时候我可以清清静静,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写就写,想在厕所里呆多久,就呆多久?
孩子们并不能理解,厕所就是成年人的避难所。她们才不管我是不是在红着脸便秘,推门就来,不会觉得尴尬,更不会嫌弃地皱着眉头掩鼻。
无数次我都正式地说:“妈妈上厕所,不能直跑进来,有急事要敲门。”
下一次,就会有人来敲门,我问:“是谁?”
门推开一条缝,探出半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来,说:“妈妈,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老母亲的心都要融化了,伸手要抱抱,才发现裤子还没提上。
我一直以为,我就是那只能干到上天入地的猴子,可就没有算到家里摆着两尊小如来。
我从22岁离开家,33岁生孩子,自由自在,独来独往了11年,常常在深夜里,孤独到无法入眠。
可是自从生娃到今天,每一天,每个小时,连每一分钟都不是自己的,抓狂到要炸成碎片。谁不知道熬夜是要死人的,可哪个为娘的不熬夜?我只想要有一点点属于自己的时间。
孩子们出发的前一天,我在书房里写文章,心里一股一股的烦躁,索性合上电脑,陪着她们玩纸牌。
我一直在心里算,航空公司有专人陪伴,而且机场到处都是监控,应该不会走丢吧?上厕所怎么办?马桶垫自己能不能擦干净啊?她们会不会看12小时电视看到巴黎啊?她们会不会穿外套,吃蔬菜,喝白水?子觅最爱捏着自己的护照,丢了怎么办?
我正在想着,突然有个主意冒出来:万一飞机出事了,我不在现场怎么办?我火燎爪子一般,一下子跳了起来,脸煞白,惊悚到窒息。
孩子们问:“妈妈,你怎么了,该你出牌了。”
我说:“妈妈去喝水。”客厅里,卢先生在清点飞机要用的文件。看到我魂不守舍地走出来,他揶揄地说:“我看见,有人比要坐飞机的还紧张”。
箭在弦上,我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
第二天去机场,一切顺利。独自闯世界,两个孩子高高兴兴地跟着,穿制服的阿姨就进了安检。
这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一直在算着,她们应该到了蒙古,应该飞到俄罗斯了。我一边算一边刷国际新闻,世界大好,风和日丽。
终于等到晚上卢先生下了班,一进门就晃着手机说:“她们的飞机离巴黎还有一百二十公里,巴黎温度27,不下雨。”
原来他翻墙找到一个可以跟踪航班的网站,一直在实时跟踪。这次轮到我揶揄他:“有一种动物,嘴巴硬毛软,你知道叫什么吗?”
他说:“鸭子?”
我指着他说:“卢中瀚。”
我们把手机撑在饭桌上,眼看着飞机停在戴高乐机场,然后婆婆发来了微信,接到孩子们了,一切平安。
我们长舒一口气,赶快洗洗去睡。幸福生活终于开始了,第二天是周六,一定要睡到日上三竿。
事实上,早上七点,我就醒了。转了一圈,无事可做,我做了全身排毒去死皮的按摩膏,涂了海底火山泥浆面膜,用电动磨脚器,一点点磨光了脚上的老茧。从浴室里出来,居然还不到八点半。
卢先生11点起了床,十二点半,我们吃了点儿抹着果酱的面包片。
然后我们一人一部手机,一人一台电脑,一气儿看到下午五点半,中间连个快递也没有,没有声音,没有言语,没有接触,各自沉迷。
快六点,他终于讲话:“晚上吃什么?”
我脑袋一动,“外滩有间餐厅,我一直都想去。”
我约朋友们去吃饭,头三家在旅行,后两家说:“你不早说,这个点儿没阿姨,娃怎么办?或者,明天娃要去考级,我得养精蓄锐,这大热天……”
卢先生这边联系了几个单身青年,倒是正在无聊,拔腿就走的状态,可一听我想要去的那间餐厅,就歇菜了。不过节,不过生日,也不离开上海,用得着去吃看到东方明珠的餐厅么?
人生总有共同性,有时间的没有钱,有钱的没时间。没娃一心想找乐子的我们,突然跟大家都有了距离感。
我和卢先生两人去了餐厅,前面有个预约取消了,我们的桌子正对着东方明珠,非常闪。
开始我们面对着面,正襟危坐,相对无言。卢先生打破沉默,翻着手机说:“也不知道她们今天去了哪里?”
我们刷了三遍微信,确认婆婆没有发来新的消息。索性翻开手机相册,一边看一边说:你看思迪都胖出小肚子来了;夏天一来,子觅的头发又变得很卷;哎,你看你看,她们晒成小麦色的皮肤,也太美了……
服务生看着我们两个一把年纪的中年人,头挨着头,窃窃私语,亲密无比,以为我们双双出轨,正在热恋。
接下来,在娃不在家的日子里,我们过着有规律的“老年人”生活。按点起床,按点上班,按点吃饭,吃蔬菜和水果,养生而清淡。
子觅开学要上小学了,我们给她买了自己的书桌;思迪需要用电脑做PPT了,卢先生把原来的Macbook重新装了一遍,把用户名设置成思迪小姐。
我和阿姨把她们的东西都整理了一遍,把穿得小的衣服,不玩的玩具,整齐地摆在床上,等着她们回来。这是她们人生的一部分,送给别人之前,总要说再见。
没有孩子的日子,如潭死水,静静地滑得极慢。我在没有人打扰的书房里写字,还是时时不能集中精力,看着太阳透过百叶窗映在墙上的影子,一点一点日落西山。
大仲马在他最著名的小说,《基督山伯爵》里写到:“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括在这四个字里的,等待和希望”。
是的,最可怕的人生,不是没钱,不是贫穷,不是劳苦,而是连盼头也没有。
有了娃的老母亲,就是今生今世给自己背上了一个无法卸下的牵挂和盼头。守在身边,是哄哄的幸福,飞到天边,就是无止休的期盼,想知道她们安好的消息,算着她们回来的那一天。
孩子们走了的第一天,想她们,
孩子们走了的第二天,想她们想她们。
孩子们走了的第三天,想她们想她们想她们……
今天是孩子们走了的第十三天,我突然有了希望,因为行程已经过半,再过九天,孩子们就回来了,用她们的欢笑声,把两百平的空寂填满。
孩子不在家的夏天,老母亲蹦上了天,翘首以待,她们回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