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看了一档关于文学的演讲节目。节目中,一个小姑娘被评委问及“喜欢哪位作家”,小姑娘回答“张爱玲”。话音刚落,只见评委眉心一皱、咬了咬唇说:“她写得是挺美的。不过,我觉得张爱玲多少是病态的,还是少看为好。”
“张爱玲多少是病态的”,言犹在耳。我忽然想起,确实听过张爱玲好像患有心理疾病。谁知道真假呢?毕竟名人难免有些“舆论”嘛!可话说回来,人有病倒不难理解,至于这作品,怎么也会生病?怪的是,既生了病,想必形容枯槁,为何还能展现“美”呢?
美人虽病,病骨且美
我没有答案,但自己偏是个喜爱刨根问底的人。刚巧那时手头上有一本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索性关掉电视,去书里一探究竟。终于,我得到了答案,兴奋不已,谓之“病态美学”。
回首惶惶!因为没有找到哪位美学大师阐明过类似的观点,所以我对找到的答案底气不足。然而,我又坚信其真实存在。
无需辩驳的是,现实生活中,医学层面的病态(身体或心理上,不正常、不健康的情形、表现)普遍存在。那么文学呢?
我想也总是有的。毕竟,哪个时代还没几位痴男怨女呢!
这就不得不提古诗词里的“怨妇”形象。例如,“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丈夫游宦远方,妻子盼归不得,遂迸发出“空床难独守”这一无声却又赤裸裸的情爱呐喊。这里的病态就是“汉朝男子弃家游宦对于女子的摧残从而产生的怨气”。
当然还有闲愁文化。比方讲,“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甭管你是真愁假愁,怎么也得拿把钳子往肉里掐一下,无病呻吟以博得众人点赞,才算爽快。这里的病态就是“明明黄髫,偏装老成;明明无病,非要呻吟”。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其所呈现的病态无一例外来源于作者创作之手法、生活之社会、精神之世界……
病态算是有了,那么“美”又在哪里呢?应当承认,诗词的形式和韵律本身就很美。再者,美于斯旨也。诗话怨妇寂寞,表以怜悯,意在批判男子不惜扔掉家庭以求功名的社会风气;言谈少年情愁,不论是否,总在引起同龄人慨叹成长的心路历程。
当然,不是所有病态都可以称之为美。典故《东施效颦》中,美人西施胸口疼蹙眉,大家就觉得美,而丑陋的东施模仿西施,大家反而更加害怕她。其实,当东施模仿西施的时候,她的丑已经不仅仅在于外貌,更在于人格。
说了这么多,我们不妨为《倾城之恋》把个脉,看看它究竟是不是“虽病且美”。
恋爱与婚姻观念的“病态”——我见犹怜
作为一部讲述爱情故事的小说,婚恋观念理应是衡量其价值的标尺。仔细阅读《倾城之恋》,可以大致分析出三种婚恋观念。
第一,报复家庭。女主人公白流苏二十多岁,经历过一段不幸的包办婚姻,离婚回了娘家。之后,钱财被三哥哄去投资失败,家人非但没有给予关爱,反倒责怪她晦气。因而,当徐太太给妹妹白宝络说媒时,她选择报复,故意在范柳原面前表现自己,使得妹妹的婚事泡汤。这心态委实算不得健康。
第二,飞蛾扑火。张爱玲有名言“遇见了他,我愿卑微到泥土里,然后开出花来。”这样的观点是自卑的、痴心的。白流苏爱上了范柳原,于是跟徐太太去香港见他,多少也带点逃离家庭、证明自己魅力犹存的意味。后来,即便范柳原表明他只想和她在一起而不想结婚,她也甘愿接受。她不反对范柳原柏拉图式的爱情,认为那起码不是贪图肉体的欢愉,可她到底还是渴望安稳,也希望能找到真爱和归宿。对于男性读者而言,谁不喜欢这样一位甘愿为自己付出的痴情女子呢?而对于那些心有戚戚焉的女性读者而言,这般挣扎、徘徊与希冀何尝不能引发山呼海啸般的共鸣呢?小说里有句词说得好——“你就是医我的药”!
第三,生死契阔。我们可以看看小说结尾“她却说倾覆一座城池,只为成全她的爱情。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我不禁毛骨悚然,面对战争的惨烈伤亡,居然还能轻描淡写,着眼于自己的花花世界,那该是怎样空虚的心境呀?毫无疑问,“为爱而死”一直是爱情小说的主流观念。从“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到梁祝化蝶,甚至再到《聊斋志异》的“人鬼情未了”,真可谓“死了都要爱”哪!
走笔至此,我忽然想到,近十年兴起的网络文学有个类型——“虐文”,顾名思义指“虐心的文学”;当然,还有琼瑶女士催人泪下的“苦情戏码”。它们始终一副“别人虐我千万遍,我待他人如初恋”的样子,力图狠狠揪住读者的玻璃心,碎与不碎,皆在掌握之中。
《倾城之恋》大抵如此。或者说,他们没准就是在此取的经呢。
写作层面的“病态”——愁苦之言易巧
作为一名女性作家,张爱玲的笔触绝对细腻优美,甚至挠心挠肝,可读着读着便会莫名抑郁、哀伤。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原因亦有三。
意象选择暗含褒贬。现实生活中可供汲取作为小说意象的事物俯拾皆是,自然不能逐一描摹。如何添加,关键看作者的态度。例如,小说开篇便是“老钟、黑沉沉的破阳台”以及后文“古老堂屋里的书箱、朱红对联”……这些似乎是封建家庭走向衰落必备的玩意儿,体现出这些家庭一方面还讲究仁义道德,一方面又刻板、固执,让人不自觉联想起巴金先生的《家》。
场景设计契合心境。房间色调大都昏暗、诡异、空旷,例如,“屋里没有灯……红木大床……白团扇”与“流苏……擦亮了洋火……火红的小小三角旗……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这时,闭上眼想象,绝对能感受到人物的愁苦和绝望。
叙述方式悬停骤折。在张爱玲的笔下,美好的事物往往通过令人窒息的笔调映衬出来,仿佛死神会在顷刻之间将所有美好变成灰烬。即便是结局花好月圆的《倾城之恋》,主人公相爱过程中的悲哀也多于欢愉。而且欢愉之后,忧伤必会接踵。白流苏和范柳原不就是这样吗?一下爱的炙烈,突然又心生惶恐,之后因一场战争的到来又破涕复合。而很多时候,这样的一波三折,恰是故事的妙趣所在。
因此,我认为《倾城之恋》从笔法上来说不是一部阳光满屋的甜美小说,而是一种或多或少让你产生悲观情绪的小说。或许你会说,这不能算作“病态”,仅是个人风格。而我也还坚持,这种文字效果不太正能量。如果它抓住了你的心,只能说明张爱玲的美学契合了你的胃口。
精神世界的“病态”——冷眼旁观
《倾城之恋》中,年轻的白流苏一直冷眼旁观世间百态,仿佛对人生、人性已经彻悟,然而那异乎寻常的冷静之下何尝不是绝望与无助!这一点在日军侵袭香港这个情节中尤为明显。张爱玲没有以笔作刀,强烈控诉,也鲜及军政,更无关乎历史命运,只是将整个悲惨世界客观描绘与曝露。
战争开始时,文中写道“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声响了。一炮一炮之间,冬晨的银雾渐渐散开,山巅、山洼子里,……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寒风中簌簌飘动。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剪断了的神经尖端。”面对如同世界末日的战争,白流苏异乎寻常的冷静,她的眼睛如同摄影机镜头一样,清晰记录下日期、天气、逃命的人、炸弹……
停战后,白流苏回到住所,文中写道“阿栗是不知去向了。然而屋子里的主人们,少了她也还得活下去。”对于和自己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女佣阿栗和孩子,白流苏无暇顾及,似乎他们的生死无关痛痒,唯有麻木。
文词之外,美在何方
爱恋主题之美。男欢女爱,人性使然。有些时候,我会唏嘘扼腕。张爱玲写完《倾城之恋》,不久结识了胡兰成,从此错爱一生。她的感情生活如其小说——“倾城一恋,半生缘灭”。但细想之下,“自由追爱,无悔付出;海枯石烂,矢志不渝”的爱情主题不正是人们共同的企盼嘛!或许这也是小说女主人公白流苏的可爱之处吧,不由地让你想去保护、疼惜、珍重。
批判与思考之美。我们都知道,张爱玲虽家世显赫,童年经历却一片灰白。身处其间,看惯了高门大宅的悲欢离合,难免让她觉得一切幸福都极为短暂,因而也难免对人间悲剧安之若素。张爱玲母亲是个另类,追求独立,于是离婚,到西方去学画画,追求到了所谓独立,而这却是以牺牲自己家庭为代价的。母亲一走了之,张爱玲在家里便不再受待见,孤独、委屈、苦闷等等烦恼无人倾诉。我想,这一切应当在幼时张爱玲的心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这种心理创伤最终造就了她的反叛精神。于是,她创作出《倾城之恋》,这是对于三纲五常、门第之规的有力抨击。显而易见,白流苏就是一个反叛的女人,她讨厌家族的虚伪、讽刺四嫂的婚姻、追求自己的幸福。如此一来,你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她的小说是那样昏沉压抑了……再者,张爱玲从女性的视角,给出自己对于动荡不安社会的思考。正所谓“江山不幸诗人幸”。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中国“内忧外患”,病态丛生,这给她提供了文学创作的土壤。自然,看到这点,再观她笔下的病态,也就不足为奇了。在这种病态社会背景下,《倾城之恋》不仅仅展示了都市市民的生活细节,更抓住了社会大变革给这些市民带来的精神恐慌。改造革新还是因循守旧,何去何从?最终,四嫂还是和四哥离了婚,这似乎给了我们答案。
病如西子胜三分
《红楼梦》中诗云“病如西子胜三分”,讲的是那多愁多病的美人林黛玉。而这句话用来形容张爱玲和她的作品一样恰如其分。文学中的“病态美”,一般分为两类:其一是自怨自艾,悲天悯人;其二是针砭时弊,治病救人。我认为,《倾城之恋》兼而有之。
如此看来,张爱玲的作品也未见得“还是少看为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