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家离学校很近。每天跑着上下学。
后来有一阵子,学校觉得学生们可能过于自由散漫了——下课和放学的时候,小学生们怎么可以蹦蹦跳跳跑跑闹闹的呢?
于是,老师们出了个规定:下课的时候不可以在楼道里奔跑喧哗,要安安静静地走动;放学的时候不可以在马路上奔跑喧哗,要排着队整整齐齐地回家。
我们当然是不可能老老实实地遵守的。
然后,老师们又出了个新规定:
第一,根据学生回家的方向,每个班分成几大组,选出小组长,打着小红旗,戴着小黄帽出门。这样无论是谁,老远就能看到这波戴小黄帽的兔崽子们是我们学校的了。
第二,责任联动制,小组长要负责整个小队的安静、整齐,以及在受到路人广泛嘲笑的时候,不动摇,把队伍排好、带好,不然要扣分。
第三,派出若干位老师,在主干道上监控——这大概就是最早的一批人肉监控摄像头了——还斥巨资拉来了一批专业的摄影设备,专门拍摄不符合“放学行为仪态规范”的小学生们,每周一早上在各教室的小电视上曝光。
我也被曝光过一次。
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上电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当时我正在和邻桌的同学几个谈笑风生地讲着空话,然后后排有个同学戳戳我说:“看,那不是你么?”我笑着说:“那怎么可——啊啊啊啊”
抬头一看,一个穿着鲜艳外套的小人儿,拿着小红旗,手里抓着小黄帽,正非常开心地向前跑去,一边跑,还一边挥舞着小红旗,大声和前方的小伙伴打着招呼。
旁白老师这样评语:有的同学,不但奔跑,而且喧哗,无视队伍纪律,在校门口被抓了典型。
我脸红了。好长一个长镜头,一气呵成,由远及近,还有特写,我暗自表示满意又不敢太得意。我偷偷看了一眼同桌,他咧着嘴乐呵呵地笑着看着,全班都笑得东倒西歪,还有人好像从椅子上掉下来了。
我又看了一眼班主任,她好像没看见似的,薄薄的嘴唇看起来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而更薄了,整个班级有好多人都被曝光了呢,不知道她都记下来了吗,不知道教导处会不会把班主任叫过去回放呢?
我是好学生,运气也比较好一点吧,老师可能真的没有看见。好像那只是无数个荒诞又美好的早上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
在每一个傍晚,像出殡的仪仗队伍一样整整齐齐的我们,将会路过一个小小的油炸摊。摆摊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阿姨,她总是热情地招呼我们:香肠要不要来一串?年糕要不要来一串?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队伍往往已经乱了,组长也已经回家了,我们正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走在路上,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往她的方向看过去。然而上学放学路上购买路边摊的小吃,是被严格禁止的。附近的老师好像有一双双眼睛,盯着我们的口袋呢。
说来很奇怪,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所有的想贩卖零食、文具、玩具给学生的店铺,就被分成了两类,一类是官方许可的,可以随意进出,并且自由交易得到认可的,在这种小店里买东西,老师不但不反对,反而会淡淡地评论一句“现在的小学生零花钱怎么这么多啊”就啧啧了事了;
而另一类小店呢,有的跟那种小店差别也不是很大,更多的就是一个路边的小摊子,卖卖跳跳球,或者小笼包,或者烤番薯,或者各种各样神奇的小东西,价格也不是很贵,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老师眼里就是非常不对的行为,要勒令禁止,并且被发现了要给班级扣分,也直接影响到你在班主任心中的地位——别人都是因为忘带红领巾、周一没有穿校服、周三没有剪指甲扣分,而你,因为在路边买了一串煎得香喷喷的里脊肉而扣分,为人不齿。
话说里脊肉那个东西真的好好吃,我们都偷偷买过,有五毛一串的,有一块一串的,一块的那种真的好大一串。不过一般我们都买不起,只买那五毛的来吃,生肉的时候拿起来真的好小好可怜一串,只有一丢丢肉挂在那个竹签子上,而神奇的师傅却能在煎的时候把那个肉压得又大又薄。
每次看师傅在铁板上煎里脊肉都是一种享受,先把油汇聚过来,往肉上面浇,加热后的铁板和肉的接触面呲呲地响,我们常常比,师傅能把谁的肉煎得更大,物质好像一点儿也不守恒似的,我以前总觉得,只要师傅能一直一直煎肉压肉,那5毛的里脊肉也可以变得越来越大,没有极限。
里脊肉常常出摊的那个位置的对面,就是胖阿姨的油炸摊。
油炸和铁板是天生的仇人,有时候我们会很为难。阿姨好热情,肉好好吃,做人好难。
但是里脊肉输在了它的流动性。
当时在里脊肉出摊的位置周围,还常常围绕着小笼包,烤番薯,臭豆腐之类的妖艳贱货,但是他们统统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城管。城管一来,他们就作鸟兽散,城管一走,他们要很大的力气才能重新恢复到我们的视野中。
油炸摊就不一样了,油炸摊的阿姨就住在一楼,她的房子就临着马路,她在阳台上开了个小门,把小门外三四平米的空间围了个院子,在院子周围砌了墙。于是,她就拥有了一个安全的避风港。城管一来,她一转身,就回到了家里,城管一走,她一出门,又开始做生意,甚至可以做到两不耽误。城管来的时候,她让我们点好要吃的东西,她进到院子里面关上大门去炸;检查老师来的时候,她炸好了吃的,让我们进到院子里面去吃,简直天衣无缝!
胖阿姨油炸摊的食物,那也是独一份的,我长大后走过了大江南北,也还是觉得胖阿姨的油炸食物最特别,胖阿姨在美食上的创作天赋极高,她竟然可以在近20年前就把“天妇罗”这种食物以一种极为平民的方式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小镇上推广,并且手法炉火纯青,事后想想真的是感叹自己命好。
在小时候看来,胖阿姨是无所不能的,她的经常说:“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炸给你吃,现在这个摊子上没有的话,我回家先炸了吃看看。”无论是什么小青菜、什么水果、什么碳水化合物,在胖阿姨眼里,毫无区别,那都是要下油锅的,唯一的区别可能只是,捞出来以后蘸什么酱料吃。
我爱吃油炸鸡毛菜,一整株一整株的迷你版小青菜像窗帘一样挂在细细的竹签上,炸完以后还是根根青翠,又脆又软,捞出来沥一下多余的油,就可以抹酱吃,那个酱是特制的有点像海鲜酱和豆瓣酱混合的口感,深受沿海地区嗜咸民风下养大的小孩子们(包括我)的喜爱,刷好了酱还不够,还要洒一点点不知道是什么的粉,洒一点点长的像盐的佐料,最后还要撒点点香喷喷的芝麻。哎呀纯手工现做的食材啊,只要五毛钱一串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友情提示,现在肯定已经涨价了。
还有远近闻名的胖阿姨这边独一份的炸水果。什么都可以炸,完全按季节来。我最爱的是冬末初春的炸草莓。乍一听好像有点黑暗料理,但其实是真真儿的顶级料理。胖阿姨会调一个面粉糊糊,那个厚薄程度特别有讲究,反正我在家试了好多次都没成功,在胖阿姨那里却特别简单特别轻松,把挑好的草莓去了叶子和屁股洗的干干净净的,五到六个按大小串成一串,往那个面粉糊糊里一蘸,还得拿个勺子浇一下让它均匀一点,然后往油锅里一扔。过一会儿炸得金黄的草莓就出来了,这个就不能沾酱吃了,得撒上白糖。我一般会溜溜地盯着阿姨让她给多放点糖,虽然咬的时候还是容易洒掉很多。然后就直接能吃了,外边是又甜又脆,里面是又酸又嫩,草莓的香气经过油锅这么一炸,咬开的时候就全部泄出来了……别提了。我长大以后再也没吃过炸草莓,现在是流着口水打的字呢。
前几天在单位的食堂见识到了一个大家都觉得很鬼畜的食物,叫做油炸香蕉。我心里头一热。这跟胖阿姨炸的可差远了。因为油炸香蕉要1块钱一整根,囊中羞涩的我常常是不买的,但是也有土豪的朋友会吃这个玩意,我们会看着阿姨把香蕉剥出来,胖阿姨说这个要现剥不然放空气里就黑了,还是浇上面粉糊糊,放到油锅里去炸,捞出来撒白糖吃。
也有一次,我去买草莓的时候,胖阿姨刚刚卖出去了一根炸香蕉,正在那里感叹,说好好的一个小伙,吃炸香蕉居然要蘸海鲜酱的,你说稀奇不稀奇。我也没看到是谁,随口就问,那蘸海鲜酱的好不好吃?胖阿姨噗嗤一笑说,反正我看他没有吐掉。
啊,原来胖阿姨的用户体验调研就是看人家吃了她自己觉得不好吃的食物,有没有吐掉啊。
长大以后,国庆或者五一这样的假期,我会回家呆几天,有时候就很念旧地跑到以前的学校那边去散步。很奇怪,小时候觉得很宽阔的道路现在看来又小又挤,两边还停了车让马路变的更窄了。学校门口的第一类的(官方许可)的小卖部依稀还在,不过生意大不如前了,下午的时候几个大爷坐在门口打着牌,估计小孩子也是不太敢上门去买可乐糖了。第二类的食物摊是完全看不见了,可能因为是假期的缘故吧,不过现在的孩子都住的远了,上学放学大多需要家长开车接送,或者自己去坐公交,整整齐齐的队伍肯定也组不成了,车水马龙的小吃摊不知道还能不能诱惑到他们。
但令我很惊奇的是,胖阿姨居然还在。
还在原来的位置,还是原来的模样,可能白白胖胖只剩下了一点胖胖吧,胖阿姨老了,城管来的时候也没那么灵活了。
胖阿姨跟我说,她现在再也不怕城管了,她可以一直在家门口营业了,她指着身后挂在墙上的一堆什么营业许可证、卫生许可证等等的证书,很开心地说,他们让我办什么证,我就去办一个,怎么合法怎么来,反正我也不差这个钱,现在卖这些吃的就是满足一下你们这些小孩子的胃口,不过也不能多吃噢,油炸的多吃了要长痘痘的。你想吃什么,我炸给你吃啊?
我问:炸草莓还有没有?
胖阿姨说:哦哟~那个还不是季节嘞。我也好多年没炸草莓了,你想吃的话,明年春天我炸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