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都在回忆着去年冬天。我坐在窗台上,脸贴在窗玻璃,好奇地往外看。那是寒冬腊月,树木早就脱光了上身的绿冠,赤裸裸的站在淡蓝的天空下,异常凄凉,格外冷清。外面刮风,雪花飘飘,棉花似的铺着地,堆在树枝上,零零落落的雪花也粘在窗户外面,似乎微弱无极。室内的暖和,通过窗玻璃使外面的雪花融化。我坐在那里,看着融化的冰水往下淌,把手触到窗户,随着水滴淌下的流动,不由自主慢慢地往下挪移。可我的注意力马上又被外面飞舞的雪花所霸占了。
外面纯白无色的世界看似寒冷无比,但窗玻璃后的客厅暖和而舒适。壁炉里生着火,烧黑了一半的柴薪噼里啪啦地作响。我懒洋洋地坐在窗边,独自享受火焰散发的暖气。看飘雪看腻了,我站起来打个哈欠伸懒腰,带着“超尘脱俗”的神情,慢悠悠地走到壁炉前,慵懒地坐下来,躺在地毯上在火焰的温暖里睡觉。
我还依稀记得当时的梦。我那天躺在壁炉前,梦到你第一次带我回家。我小时候是逃忙者,流浪者,没人关注我,我从未收过别人的爱戴。一直到他们来抓我,我得过且过,朝不保夕。他们天天给我吃的、喝的,提供了屋顶和地铺,但虽然如此,我不由得视那地方为牢房。
我幼年的沧桑,使我无法信任人,现在回顾起来,我知道那些人怀着善意,都是好人为我做好事,可是我当时不是这么想的。那些天里总是有很多人来看我们,看看我和其他牢房里的逃亡者。一开始我会不安心地盯着他们看。他们如果走到牢房铁网边我就会威胁他们,叫他们不要过来。我外面冒充勇敢,但威胁他们,只不过是为了掩饰我心底的恐惧。
你第一次来看我,也与他们一样,到那时候我已经在那边几个月,已经不太怕那些人,但还是无法信任他们,还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把我锁在铁门后。你那张脸与他们的脸一幕一样,表情一样,动作也一样。我不屑一顾,走在角落里,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你。等你走后又有别人来,又是那个模样。所以你再来的时候,我并没有认出你。
他们打开牢房的铁门时,我隐约意识到这次与以前不一样,看他们双手是空的,既没有吃的,又没有喝的,我刹那间记起什么叫恐惧,什么叫毛骨悚然。他们拿着我的脖子,把我从牢房牵出来,拉到走廊里,一直做出舒缓的声音,但我还不信任他们,确信他们要伤害我。
后来你带我回家--一个陌生的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紧张地望着我。你好像觉得,只要你走近,我便会拔腿就跑,但我知道逃跑无用,我又被困在牢房里。显然,这个牢房比较大,陈设得较为奢侈,可是牢房终究还是牢房。我没有逃跑之意,意味着我脚已经踏到前往屈服的道路上。我已经开始认命。
久而久之,我开始喜欢你,开始依赖你。心理医生大概会说这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但我却认为,是一向缺爱被抛弃的我,对第一次通过温情提供给我安全感的好人的回报。我渐渐熟悉你的声响,爱听你那个特意给我找来的声音。
回到去年冬天,我一直梦到你去牢房接我的那天,开往厨房的后门砰地打开,又砰地关上,一声砰声吵醒我了。我马上站起来,跑到厨房迎接你,看你手里拎的一袋吃的便格外兴奋。你另一手还拿着一打啤酒罐,我当时脑袋里只有吃饭这个念头,无暇被那打啤酒所担扰了。你走过来,先把啤酒放在厨房的餐桌上就准备我的午饭。
你做饭后把啤酒罐放进冰箱里,随手拿一两罐走到客厅。你自己不吃东西,却坐在电视前的扶手椅,右手握着啤酒,左手掂着遥控器。电视冒出黯淡的荧光,散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好像一群可恶的蠢鸟栖在那边奚落着我。
我吃完了又兴高采烈地跑到客厅里。我整天都没有看到你的脸,守在窗边等待你回来,但看到你手里的啤酒,脸上挂的那副熟悉的表情,让我的心一沉。你带我回家以后,给我观赏了很多神情,都极为可爱,可是那年冬季这副空前的表情,也是你唯一不可爱的表情,突然开始在你脸上出没。我对那副表情越熟悉,我就越憎恨。
看到那副空虚绝望的眼神,我害怕起来。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知道它是那年秋天才第一次出现,替代你以前丰富多彩的表情,把你其他的表情一一恨恨地抹杀。我多么期待看到一点情绪挂在你脸上,哪怕是忿怒、是痛苦,总比你戴着这副空空洞洞的面具好。我不明白你最近为什么不跟我玩耍,而且自从另外那个人不再来,只有你才会管我。
你没有看到我,只顾定眼在电视屏幕上,时不时抬手啜饮啤酒。我心里很急,非常希望得到你的注意,再次听到你说出给我找来的声音。我用指甲抓地板上的空罐子,罐子像你一般空,抓出刺耳的刺啦声。抬眼想看你的眼睛在看着我,可是你的眼睛一直盯在暗淡的屏幕上,没有一丝移动。我灰心了,离开你的身边又走回窗户边继续看白雪飘扬。
我小时候没有母亲,没有父亲,至少我回忆不到他们,虽然大概是有的。我最早的回忆是自己站在冬天的街头上,小、冷、怕。我的光脚沉溺于地上的厚雪泥中。那年冬天冷得不堪。我还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为了避寒便爬进一家餐厅后的大垃圾箱,在剩菜和腐烂的食物陪伴下过了漫长一夜。第二天太阳还没升起来时,厨师抡着笤帚把我赶出去。我当时很小,简直是一个虚弱的东西,丧魂落魄,躲到一栋被遗弃的房子里,夜间才钻出来在街边的垃圾桶里觅食。我就这样好不容易过了第一年冬天,现在回想起来,我真不知道我怎么才成活。
你后来经常喝醉,躺在椅子里睡觉。我从窗台上听到你轻轻的鼾声,就走过去,揉着你的胸部,低低地唱着一首轻歌,希望听你答应一声你给我找来的声音,可是除了轻轻的鼾声外,你一声都不吭。
春天来到,白霜铺地慢慢消逝,化为绿草如茵。那些凄惨而冷清的赤树披上着一身绿葱葱的豪华衣着。但你依旧躺在扶手椅里,酒后酣睡。我也依旧坐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的世界,远听你的呼吸声。我知道我无法唤醒你,像我以前唤醒你一样,我在寒冷的冬天就学到这点。可你的呼吸声不够,远不能满足我的需求。
淡淡的细雨在微风中斜落,轻轻地打在玻璃上。我倾听斜雨舒暖的滴滴答答的声音,舒适地坐在暖和而干燥的客厅里。春天的梅雨来得很突然,下一阵子后又走得很快。我一向爱在雨后放晴的阳光里散散步,享受春季最绚丽的美景。我从窗台下来,钻出后门,绕到前花园。两只麻雀被我脚步吓坏了,振翼一阵就飞远了。
雨后的世界充满着刺激。金黄的光芒从高挂的太阳斜射下来,被天空中的水雾折射成富丽堂皇的彩虹,也返照于积累在地上并沾在花卉上的水,似乎使全世界莹莹发光。阳光在沾水的春花也焕发彩光,绿莹莹的嫩叶上面,绽开着黄灿灿和红彤彤的花瓣,花朵仿佛烈火熊熊燃烧。
空气弥漫着土腥味,是一种宜人无比的味道。由土味做陪衬,雨后的其他芬芳春香也慢慢突入我的意识。有绿草的鲜味,掺杂春花的各种甜香。还有雨,如果能说雨是有味道的。
我光着脚在草坪中感觉到湿润嫩草的柔软,轻轻地走来走去,感受到青草的弹性,也感受到空气中的水分,凉快而新鲜。我停步,把沾着清水的手心从春草抬到下巴颏,稍微点头舔了手上的水。有一种蜂蜜甜味填满了嘴巴,仿佛我在舔舐山泉清溪掬来的水似的。我心醉神怡,毫无目的地往房后的巷子走过去。
巷子一侧是排房的后院,另一侧则有一堵由红砖垒砌的高墙,我半跳半爬到砖墙上,坐着,欣赏雨后的世界。淡蓝的天空中挂着一颗洁白的半月,在白天里显得隐隐约约。远眺那漠然的月亮,给我某种莫名其妙的欲望,使某种原始冲动从心底涌起。正在那时刻,我突然知道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只好与你不辞而别。
我紧盯着月亮,开始向前缓慢地挪步。我心里已经下决定,我得走,我得挥别我们多年互相依傍的生活。可我反而有些舍不得离开你的感觉,走了一段,就从墙壁跳下来,落到一丛野草后,蜷缩成一团,坐起来鼓起勇气。我闭着眼睛,通过耳朵来再次欣赏春天的魅力。
我听到车辆的鸣声,知道它们在房前的马路上开过去,听到它们轮胎在路边的水中喷溅的声音。在近处有一对乌鸫谈情说爱,不停地相互歌颂。这些声音与微微的风声混成一片。我安坐着,让带着催眠效果的声响深入脑海里。突然在这些轻声波浪里,我听到不对头的曲调。这条曲子很熟悉,我倾耳细听,果然是你给我找来的声音。
你的声音沙哑的,唱的似乎是恼怒的歌,又像是在哀求我,央求我回去,回到我们多年的家里。我多么想回去,吃你准备给我的饭,卧在你的胸上,听着你浅浅的呼吸声,让自己的咕噜咕噜声与你的声音共鸣。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我深知这是最后一次听你唱着特意给我找来的声音。我热泪盈眶,转身就跑。
那条巷子曾经是我铁腕统治的天下。巷子里有各种各样的演戏的常来扮演各种各样角色。但不管演戏的多么自傲、多么自以为是,我还是霸王。有一次我与几个变野的打交道,打得血肉横飞。最后那些变野的东奔西窜,第二次见到我就慑服地垂着头,乖乖地擦肩而过。后来我让你给我梳洗,同时给我唱催眠曲,我头枕着你的大腿安然入睡,那是胜利者的酣甜觉。
可是那个时代已经沉没于过去的雾海中。冬天又来了,自从我上次坐在你温暖的客厅里,通过窗玻璃望大雪纷飞的冬景,已有整整一年流逝。今年冬天似乎比那年冷得加倍。苦寒的冬风昼夜马不停蹄地刮着,而这里连一片窗玻璃都没有,更没有壁炉。我自己找到了这个屋子,被遗弃在荒地之旁,它那么像我小时候同样被遗弃时的冬宅。
这里的窗户都是洞口,仿佛我被一群庞大野兽围绕了,野兽们在张开嘴巴,可是吐出来的空气没有生物的温暖,而是一种肃杀的冷冻的气息。我来到这里时,这个残忍而贪婪的冬季,已经把我耳尖割掉了一段,没收了,恨恨地吞没了。巷子里的变野的伤不了我的,但冬天我该怎么克服呢?
这里让我记起我的幼年,我的流浪时代。我又像以前一样,开始害怕空屋之外的人,全然不信任他们。你跟他们不一样,是我这辈子唯一能信任的人,可是我明白,你这次不会再来找我,再来带我回家。白天时,外面的荒地上满是人,他们也与你不同,但一一却与伙伴满都一模一样,穿着橘黄色的衣服,带着日黄色的帽子,不停地走来走去,不停地唱歌。可是他们的歌声也与你的不同,他们唱的曲子都很陌生,而且他们显然不会唱你给我找来的声音。全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会唱那个。
我住在这里越久,就越害怕这些人,白天都在屋内追逐鸽子。鸽子很傻,值得轻蔑,追逐了一群,甚至杀一两只,它们还要回来。它们若会说话,你可以给他们讲解“优胜劣汰”,让他们知道自己多么不应该存在。可惜,它们对这种问题,比我还了解的更少。外面的橘黄人过来时我就躲起,跑到屋顶藏身在瓦砾堆后面,等他们晚上回家,就像你以前晚上回家一样,我才出来,看看荒地同样被遗弃的巨大机器。
黄昏的时候我多坐在屋顶上,从上面眺望着那些黄色机器,庞然大物也。我喜欢假装我又是霸王,是荒地的专横大王,天天站在高处在视察我的天下。但每次旭日东升,橘黄人来唱歌的时候,就残酷地提醒我,我是亡国之君,只许在空屋里躲。我所谓宫殿,其实又是一间牢房。
那些庞然大物,夜间安然立着,与世无争。我想知道它们也会感到孤独吗?他们听着橘黄人的唱歌声,会不会也感到归属感呢?反正,它们不怕人,恰好相反,白天人们来唱歌,似乎就是给他们听。听到人们的歌曲,这些巨大的机器都会突然活跃起来,像橘黄人一样走来走去,发出自己独特的轰隆隆歌声。
我夜间也会望着月亮。它时而变大、变圆,时而变小、变弯,无论是什么样的月亮,只有它挂在天空中,我都会长久地看,圆圆张开眼睛迷醉地望着它,依旧升起那种莫名其妙的欲望。我发现自己开始忘记东西,忘记雨后的巷子的样子,忘记以前嫩草的新鲜香味,忘记壁炉生火的温暖,也忘记你睡觉时浅浅的呼吸声。我拚命地设法回想,想起你给我吃的时那个充沛爱意的表情,可是我想不起来。我感到狼狈不堪,我多么希望能再次听到你的歌声,但我却发现,我现在完全不记得你给我找来的声音。我蜷缩着身体,眼泪汪汪--我不记得你给我找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