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哀叹的事情何其多,忽有天撒手分离。面对着日本海醒来,记起你小臂的皮肤是腌渍青梅之口感;在清酒般的血液里畅游,极目一望神经节的勾回。攫取记忆的行径,像舔舐泡桐花尾端的蜜一样幼稚。雨天不生事已是难得,想起雪湖,想起菊花斋,想起石斑鱼,卵石磨棋子,钓来满江雪。
诸事无端。你要面对日本海醒来,穿着黑底灰鹤红梅小振袖,在1990年的夏天。而我要背靠太平洋死去,也许是因为战争,或者精神疾病。我的骨灰,白齑粉里炼真金。我在炮火中征用你独一份的沉默。给你录最后的电话留言,口不择言,疾病通过电磁波传染四面八方,你不得不停下来审视自己的静脉突起,迟钝地反应我的词汇,喝掉没气泡的可乐。后来你同家人抱怨,那天的可乐进入胃部以后像刺豚一样尖锐地撑圆。
总是提及衰老,在尚且秉持笑谈资本的年龄。想到即觉得狂妄而无法容忍,却轻易原谅自己的畸形。同样无法想象的是,人们在脱离情欲的老年依旧互相吮吸着皮囊。怎么会满含着时间带来的荒诞感,却仿佛吻上了天使的门环?
1990年可以肆无忌惮地做梦,因为你永远不会穿小振袖,甚至连木屐和长袜也不穿。我也没有办法一边听鸭川水潺潺,一边目不转睛地看谁解一回腰带。这是战败以来头一遭的安详夜晚,此时就算悄悄插吸管在夏日祭的啤酒里,也不会有人在意。
只能动情地在芭蕉叶下写俳句:“裸足蹈红叶,秋风涓潺如鸭川,明灭小重山。”我想你将会在听完电话录音后一周内收到此首,忘记告诉你的是,我入海时,踩到沾了细沙的小贝,它尚在吞吐春风。
最后我说。“很想看你如何抛掉青春,可惜此时我已谢世。”-17/4/13
-以下是本号码往期电话录音:
“您好,您拨打的号码已作废,提示音结束后转往语音信箱。重复,您拨打的号码……” “语音信箱?啊,不是人工接听吧。太好了,那么请让我开始说吧——我目前已经到达日本海了。
“我已经习惯慢悠悠地讲述了,如今打起电话,真是令人觉得仿佛活在缓缓上升的梅子酒的气泡里啊。如今——也就是1991年的9月份,我已离开镰仓,到达日本海畔了,特来知会你。这里的沙滩好像金黄的盐粒,噢,就像是歌岛出产的那种粗盐一样,踩在足下有诸多不适,所以我是备上木屐前来的。在我下榻之处,方圆百里内还有大片森林,听说那里的猿猴顽劣而自在,就像奈良的鹿一样,真想替你看看。但苦于难以联系到森林管理员——说来羞愧,自从听了你离世前的电话留言,我一直无法再度拿起电话与人交谈,这个症状到今已逾一载了。每听到忙音和来电铃声,我的胃里就好像被灌下足足一公升的海水一般,什么,会不会是你去伊势海的神社参拜了河豚神来作祟呢?
“啊呀,我是开玩笑的。穿着小振袖站在海边对我而言还是头一遭。不过我没买到绣着梅鹤的,这件是黑底鹅黄蟹爪菊,是秋天的颜色。风很潮湿,我浑身都有些发抖了,再也没人亲吻我小臂上的红痣,我也不再关注国际政治新闻。我瘦下去十几斤,荒废了教书事业。孩子他爸带我回到老家镰仓,是在去年冬天,我住了一段时间的疗养院,可惜名字不叫巢鸭,是叫青川还是什么来着?那段时间家里给我寄过一个收音机,我成天听演歌和落语——我已经衰老了吧?这样的老女人还穿着年轻女子的衣服,幸亏没有叫人看见……唉,过了这么久啦,我还是怕被看见。这次来行也怕,我上周才从疗养院出来,瞒着家里来的。
“如今,我也学了俳句,只不过写不成样子,我从镰仓来此,横贯了本州岛,看了一路半红不红的枫叶,一路上都在想你过早暂停的生命。终究‘裸足蹈红叶’的是你而不是我。你说得对,我连在鸭川背对你解腰带的勇气都没有……
“……
“本想给你念一首俳句,但现在我已经把它写在海滩上了——字迹可是留不住的,明早一涨潮就会消失在海里,所以你一定要抓紧看啊……就这样吧?……要是不看可就太过分了。……再见了。再见。”
:“您好,您的留言无法发送,已转存草稿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