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当推开门,女人跟着走了出来。
山林寂静,月色也有些孤独。
山下的小城依旧灯火通明,而山林里的人似乎都已经睡着。小村里家家户户都已经灭了灯,只有墙角的几只蛐蛐还在争吵。
由于是外来户,阿当的屋子几乎已经出了村子。小小的院子围了一圈篱笆,篱笆外是一片还没有翻的荒地,荒地旁并排长着几颗老柏,黑压压看不分明的树林在老柏背后沉默不语。
阿当几乎出门就看到树阴下的人。
那人穿一身黑衣,仿佛已于黑暗化为一体,除了一双白鞋。
黑幕里的白鞋实在是很奇怪!
那双鞋走了出来,于是阿当就看到那张白皙且年轻的脸。他实在没有想到女人话里恐怖的剑三竟然是个少年人。
那人于荒地中央站定。
他看着女人和阿当,好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事,原本抿着的唇忽然勾出一抹曲线,于是窄脸上的横眉也跟着生动了起来。
那表情可能有一百种意味,但那绝不是笑,因为他的眼睛已现出悲哀的色彩,原来无论多么伟大的剑客,一旦平凡起来,也可以如同村妇一般卑微寻常。
阿当在篱笆口停下脚步,女人通常就站在这里迎他回家。他有他的任务,他只能停下,他看着身畔的女人走出篱笆,走向荒地,他依旧沉着,他尽量表现的不那么焦虑,可他握刀的手已沁了汗。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要适应这突然的角色变换有多么困难。
女人走的不快,她的脚步很小,好似穿着鞋走在泥泞的地里,鞋底的泥越来越多,鞋变得越来越重,她的脚步也越来越慢。幸好他们距离不是太远,少年人总算能耐下性子等着。他看着慢慢走近的女人,他的眼里射出热烈的光彩,因为他发现一件有趣的事,虽然女人的步伐还是很慢,可它们已经越来越轻,等到她面对少年人站着的时候,简直已经像是甩掉了沉重的泥鞋,露出了光洁优美脚踝。她似乎已经轻的可以被一阵风吹地飘起来,她仿佛可以从每一个角度走过去将剑刺入对手的身体。谁能防的了风呢!
这几乎是他见过最轻的步伐、最可怕的敌人!他简直想要大笑一场,还有什么比遇到如此可怕的对手更让他着迷的呢!他实在已经不愿意再说一句话。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右肩微震,原本背在背上的宽大铜剑忽然已握在手上,宽大的剑刃指向女人,剑尖微点,犹如蛇信,风看不到,可鼻子能嗅到,皮肤能感受到,所以无论风从哪里吹来,一定都会迎着这吞吐的剑尖。他想看看女人的剑是否真如传说中的那么快,他已准备好迎接女人的剑。
女人的右手一抖,自袖中滑出一柄银白短剑,剑身狭窄,剑刃比普通剑短一些,剑尾缀一根红绳。此刻短剑剑尖斜指地面,犹如入定。
铜剑短剑忽然都静止了。
月光下女人和少年人相对站着,空气似被拉扯的久了,突然“啵”一声轻响,断成了两半,裂痕里挤出了一丝风。这风吹过荒地,带得女人的剑尖往上挑了一下,少年人的剑身跟着往下移了一寸。
阿当视野中的女人忽然不见了,荒地中央亮起了一团白花,这花团团围着中央的少年人,八个方向的花瓣几乎同时射出一道白芒刺向黑色的花蕊。少年人的铜剑忽然活了过来,好似一条黄鱼在白芒刺来的方向游了一圈,白芒似乎有些畏惧黄鱼,每每刺到鱼身都会怕疼似的缩回花瓣。白花不停的绽放,花心的黄鱼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总能在白芒穿过空隙的一瞬挡在它面前。
阿当从没有看过这么快的剑,他实在不能想象,那个最初连切菜都显得笨拙的女人竟能舞出这样不可思议的光华!他用刀,也算是小有名气的刀客,他可以在原地眨眼之间劈出十六刀,可在他实在没有把握在如此密集的剑雨里撑过一秒。他看向白花中央站立不动的少年人,他依然闭着眼,表情宁静,铜剑织出的黄鱼快速游走,黑夜里的白鞋稳稳地站在原地,没有移动过一步。
叮,黄鱼咬住了最后一点白芒,荒地里闪起火花。女人已回到原地,白裙下的胸口微微起伏。
少年人睁开眼睛,眼观鼻鼻观心,无悲无喜,他横执铜剑,一手执剑柄一手托剑锋,曼声低吟:“我本琅琊树,生来独一枝。耳听风吹叶,眼观雨落低。九天仙人来,邀我赴瑶宫,世道皆虚妄,莫作贪嗔痴。晨起访朝露,日暮磨剑心,身无纤尘染,芒鞋自在居。我五岁学剑,至今十年又两载,自创‘听风’和‘落雨’两套剑法,刚刚以‘听风’对师姐六十四剑,自知自保尚可,克敌却无望,现以‘落雨’请师姐品鉴。”
少年人且行且吟,语落剑至,原本横置的铁剑忽然刺向女人,厚重的剑刃在他手上仿佛轻的像一根稻草,刹那间就已递到女人胸前。其实这样的剑当它能在使用者手上像稻草一般轻时,无论它是用刺的、用削的或是用砸的,都是寻常兵器无法抵挡的。所以女人开始退,她脚不动膝不弯,突然就向右移了数尺,又向后退了几尺。可铜剑还在,它剑尖轻点,连续点在女人横置胸前的短剑剑身,短剑剑刃颤动,被弹的飞了出去。少年人催动内力,铜剑剑身震荡,剑刃忽然绽放出璀璨的剑芒,这剑芒加上宽直的剑刃几乎已如同女人整个身体的宽度,密集的剑芒犹如一面雨墙推向女人,女人已避无可避,她的短剑已被弹开,此时也挡无可挡!剑风所激,女人忽如风中芦苇直直的飘起丈余。雨墙逆转向上,继续向上推去!
阿当惊呼出声,他已看出等到女人势穷下落的时候,迎着她的必然是暴雨般的剑芒,届时女人绝无幸存的可能。他记得女人的嘱托,他咬牙控制着自己不冲向战场,可他实在想不出女人如何才能脱离这暴雨般的剑网。
女人已开始下坠,脚下的剑网已近在咫尺。她的右手忽然开始画圈,一圈一圈的红线自手腕上垂了下来。一道白光自地面弹起,飞虹般射向少年人背后,少年人背脊一凉,铜剑快速回旋,横靠后背,堪堪抵住激射向上的白光,女人迎面落在少年身前,左掌拍向少年人胸口,少年人左掌伸出硬接一掌。女人以上击下,携下坠之势,少年人闷哼一声落回荒地,横剑在握,已作“听风”起手势,巍然如山。女人皓腕疾飞,红线漫天飞舞,另一端系着的短剑犹如蜂刺,飘忽飞旋,忽至上而下刺天灵,忽穿地而起袭下阴。铜剑或上或下,忽左忽右,黄鱼游动,每每于不可能处将女人的攻势化作无形。
荒地中央红线飞舞,剑刃交击。漫天红线越来越密,犹如渔网将黄鱼团团围住,少年人好似被包裹在一个红色的光球里,只偶然的黄鱼游动,露出红线中央少年略显迟疑的表情。黄鱼灵巧摆动,少年人面色渐毅,他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一根红线绕过黄鱼在他白皙的脸上拖出一抹血线。少年一动光球跟着往前移动,密集的红线交织变换着位置,光球外缘的两根红线即将缠绕闭合之际,光球中央突然射出一道剑芒,这剑芒细若牛芒,眨眼间冲出缝隙,红色的线网被其撕出一道裂口,宽大的铜剑由裂口刺出,持剑的少年人“落雨”展动,剑势一往无前的刺向女人,女人飞身后退,皓腕疾旋,五指若飞,一根根红线缠向不断接近的铜剑。少年人目光若狂,铜剑剑刃震荡,剑芒似瀑,漫天红线沾之即断,铜剑终于突破层层红墙刺到女人胸前,一道剑芒如江中飞鱼,离剑射中女人右肩。女人眉头微蹙,拇指勾动,自身前地下射出一柄银白短剑,由下至上刺中铜剑剑锋,双剑相击,火花绽放。铜剑终于势穷,被短剑击得刺向上空。场间莫名风起,悄然袭至少年脖颈的一根红线忽然断裂,少年随剑而飞,临空一个倒转,稳稳的落在远处。
荒地中间忽然多了一个人。
这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黑面短须,蓑衣草鞋,腰间系一根麻绳,麻绳上插一根剑状模样的物事,似是寻常江边打鱼的汉子。
女人凝视着右手尾指上断裂的红线,低声道:“剑大”?
来人背朝女人,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少年人面色不忿,垂剑而立。
剑大问:“你不服?”
剑三低头不语。
剑大道:“你以为她的剑如何?”
剑三抬头道:“她有三处破绽。”
剑大道:“那她为什么还没死?”
剑三沉默。
剑大道:“她没死是因为那三处破绽是她故意留给你的。”
剑三目光寒了下来。他当然知道这三处破绽本不该出现,他只是好奇女人的意图。
剑大道:“如果你几年没有用过剑,你的剑也会慢下来,能够让你最快找回状态的只有热血和死亡。”
女人肩膀上的衣服已浸出了血,她举着剑的手不再抖,呼吸慢慢变得平稳。她看着剑大的背影,眼神淡然。
剑大盯着剑三道:“你输了。”
剑三没有说话,只是冷笑着。似乎自尊和自负是每一个少年人都摆脱不了的情绪。
剑大看着剑三,他似乎看到另一个年轻的自己,同样自负,哪怕自负的代价是自己的生命。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少年人很可爱,所以他更不能看着他死。
剑三道:“师兄,别人都说你生来剑眼,无所不识,可是刚刚你至少看错了一件事:我的剑或许不如她,可她也赢不了我。”
剑大突然变得沉默,或许是看穿了少年人的想法,他的目光充满怜悯,他的语气和蔼:“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不该死,以你的悟性到了我们的年龄,你必定会超越我们。到那时你会有你的对手,这里不是你的战场,走吧。”
少年人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一对从无相关的浓眉似乎有些排斥对方,甫一接触忽然又舒展开来。沉重宽大的铜剑已回到背上,他向着女人的方向抱拳道:“谢师姐赐教。”又向着剑大躬身道:“谢师兄点拨。”
他转身走回黑暗,走出树林,似乎对即将发生的决战没有一丝兴趣,他坚信自己的剑道,也明白自己唯一欠缺的只是时间。
阿当忽然觉得这个少年人很有意思,甚至内心隐隐有些佩服。因为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都应该得到尊重,更何况他还那么年轻。
剑大转身缓缓自腰间抽出剑,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削尖的木尺,握手的部分缠着干燥的谷草。
他面向女人举剑齐眉:“春风楼剑大请师姐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