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款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墙体斑驳、廊柱倾斜,可能已无法修缮,也可能没有修缮的价值。不懂就不能妄下断语,但心疼一下、悲凉一下是可以的。

小天井里的罗汉松没有要长大的意思,但树冠已经到房檐了,墨绿墨绿翘叶飞枝,不同于常见树种。我站在树旁的小门前,望望门内又望望树,终究没有进门。

门内二三十张陈旧、简单的书桌太安静,却又人影幢幢。六十几年了,草节和泥的墙体裸露了又糊上的石灰都数不清是第几遭了,褐黑的木板、木格子窗不经意地挂满了蛛网。门楣头“古圣寺”三个大字比岁月还清晰。我屏住呼吸,活怕动静稍大就惊了那些隐隐约约的人影。

都1995年了,我离开古圣学校已经十年八个月零九天,时间真快。丈夫明勇做了古圣学校十几年校长,竟劳累早逝。我不堪睹物思人,回到了离娘家较近的清屏学校做校长,操持着七百多师生三分风雨、三分泥泞、四分书声琅琅的日子,过几年就退休了。其实学校离娘家也有几十公里,只是在同一个区,比婆家近。山是好山,多年来青青峨峨,小有名气。看看但凡有个小山包的地方都种上奇花异树,游人如织,周围的人和房屋也光鲜起来。唯独那里,据说被人十万块买了,没钱开发,也无心引资。买山靠山吃山,吃秃了绵延起伏的茶林,倒养得野乔杂木蓊蓊郁郁。没有营营碌碌的人群来往,山道失修就失修,别有一番清静。

我只是顺路过来看看。龙成说他们进货的机电市场价格便宜,可以顺便给学校换一台大功率鼓风机,他陪我去市场挑选。

龙成是我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分在一家钢厂上班。看看南下打工的同学赚翻了,也南下了。挣了些钱,家里介绍的女朋友竟是初恋,便毅然回乡,和屠鑫等聚了六个人,一人出资十万,办了个摩托车厂。就是买了配件,请几个工人来拼装成摩托车;六个“老板”负责到各大乡镇找市场。虽说风雨里来去,但比在厂里挣得多得多,甚至比在南方还挣得多。

六个老板,有四个是我亲自执教过的学生,另俩也是同校的。听说我们学校食堂为修一个破鼓风机跳不完的坑,便要送学校一个鼓风机。盛情难却,我赶大巴来了。古圣寺下车,等龙成来接去厂里。

但是来的是屠鑫。他开了一辆摩托车,很干净,看得出来特意收拾过。他毕恭毕敬站在门口,眼巴巴望着我,指了指车,没敢开口。

这孩子的经历,很多人几辈子都撞不上。二十几年前,他十八岁的姐姐葱白水灵,是附近几个村场百里挑一的一枝花。泼皮娄麻子想娶她,坚信好女怕缠郎,每每上门献殷勤;屠父每每破口大骂。娄麻子百折不挠,依然上门,直至被殴打、泼粪便……娄麻子心一横,一夜间做了最毒的“丈夫”,一把尖刀寻上来,杀了他爷爷奶奶姐姐哥哥嫂子。生死关头,屠母将年幼的他藏进一块辣椒地,自己跑向相反的方向引开歹徒,虽遭毒手,毕竟留下了儿子。而那个口不择言、不留余地的屠父却因为临时有事出门了,躲过一劫。可怜满门无辜妇孺!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屠鑫没有辜负他母亲。他是个听说听教、聪颖勤奋的好学生。师范毕业后,分到古圣寺附近一所学校教书。不知为啥,老跟学生闹矛盾;可能一时气盛,打了学生,家长跑来闹得沸沸扬扬。摩托车厂一开门,便丢了教鞭。

我把怜爱压在心底,回头冲屠鑫笑笑。屠鑫侧身让路,让我走前面,嘴里的话提醒我他已不再是那个懵懂少年:“南老师,您久等了。是龙成那小子刚才才告诉我您在这。早知道就去学校接您了……”

我摆摆手:“那么远,怎么可能?油费都够买鼓风机了。我单脚利手的,不用接。倒是买了鼓风机,得麻烦你们送。”

“应该的,应该的。”说话就到了车旁,屠鑫转过去掸了掸座位。“我慢慢开,稳稳地,一定不让您颠着。”

这应该是世界上开得最慢的摩托车。风柔柔地拂在脸上,近处的周敦颐纪念亭、水库大坝、远处的山峦都气度雍容地平移。暮前的空气明朗轻灵,草的青花的甜在鼻尖反复。时隔十几年,我们虽互相听闻,却有好多细节亟待确认。十分钟车程,走了半小时,一路相谈甚欢。

厂子在一条小小的机耕道尽头。龙成在写画单子,另几个围着一个中年男顾客转悠。见我到了,都迎出来,又迎进去。龙成对顾客挥着手里的圆珠笔:“大哥,我们不得整你。看嘛,我们老师来了,你不放心可以跟她告状。”

顾客的蓝卡其中山装已经半旧,裤子皱皱巴巴塞在雨靴里,靴子到膝盖都是疏疏密密的泥巴点点,古铜色的皮肤,脸上跟年龄极不相称的皱纹在微暮的天光里更显黯淡而深刻。他应该是山里的农民。他看向我,一脸敬慕:“老师啊?老师一定是好的,我当然相信。”

屠鑫拿着货单看了看,紧走几步,不知从哪旮旯薅出一个包,一脸诚恳:“大哥,新车要好生养护。这里头齐全得很,都用得着。你恁远来一趟不容易,100块拿走。”又转头责怪龙成等人,“你们做事就是抠抠搜搜的,虽然我们没得存货了,也不能藏起来呀。人大哥需要的时候上哪找去?”

龙成等欲言又止。顾客蔫了:“我没有100块,回去路上还要花钱。”

“那你有多少?”

“56块8毛。”

“就56块。咱投缘,没事儿……”

顾客着魔般接过包,掏出56块。龙成等人过来挡了我的视线,簇拥着我走了。

宿舍不宽敞,但井井有条。几个女子端了盘盘盏盏来来去去。一个油毛毡棚子下摆着长方桌子,上头各色菜肴飘着引人馋涎的味道。

菜没上齐,屠鑫进来了,嘴里嚷嚷:“关门了,早点回来陪老师。工人都走了……”

龙成坐棚边撇嘴:“天哪,这不赔了几小时的剩余价值了!”

屠鑫要反唇相讥,一女子端出一盆麻辣鱼使唤他:“拿个大垫子。准备吃饭!”他只好照办。

都入席坐定,龙成为我介绍了女子们,都是老板娘或准老板娘,都很优秀。再丰盛的饭菜也架不住人多能吃,热菜很快见底。酒来去了两回,儿时的琐事都回味完了,龙成梗着被酒精催红的脸,冲着对面的屠鑫:“你真的过分!56块都挤干净了!别人去亲戚家落脚,送一瓶老白干都不可能。你不晓得农民苦吗?你那个包值钱吗?有多大用处……”

屠鑫翻白眼:“我为了谁?你们是好人!为啥做生意?56块不花我这,就花别处了。”

“你跳出农门几天哪?就毒化成奸商了?啊?”

“你忠良?一会儿送鼓风机,一会儿送高低床,倒是自己掏腰包啊。”

“我求你们出了吗?”

“你有钱吗?”

“你你你把十万块还我,咱散伙。”

“没有。等凑够了,你拿着滚蛋!厂子没有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没有我屠鑫。”

“你还是个人物了?你横啥?你个丧尽天良的东西!积德不好吗?你幸存下来不该好好做人吗……”龙成开始拍桌子打板凳,碗筷盘盏哗哗作响。

屠鑫也“噌”地跳起来,立即被身边的人拉住了。我厉声喝止龙成:“醉了别乱说话!拉进屋睡去!”

男男女女一阵忙乱,棚子安静了。我呆呆坐着,有人小心说话:“南老师,您别介意。他们就那样。他们不是那意思……”

我笑笑:“我知道,你们不容易。学校可以自己买的,只是龙成说那价格太诱人了,我们根本拿不到。”

“老师就是多心了,他俩明早酒醒肯定捶胸顿足后悔。给您腾了个靠江的小屋,窗外是美人蕉和芦苇,很安静。您好好休息,有事叫我们。”

望着不辽阔的江滩,学生们的创业艰难是我的切肤之痛。我上了半天课才坐车颠到这里,确实累了。迷迷糊糊睡去,就见一群拳头大的肉粉团团的精灵在拼命挖土。它们想种什么?或是想找什么?我不知道却奇怪地理解,欣赏它们的干劲,祝福它们。

一把年纪了还做这种梦。我默默看着龙成等很早就准备出发,细细回味那梦。一辆解放小卡车装了海报、摩托车样品等,一辆面包车坐人。加上我一共四人,屠鑫到我跟前摸摸他那个不方不圆的脑袋,爬上了小卡车。龙成拍拍车头,对同事兼同学说:“你开车吧。我准备接受老师的教导。”

对方幸灾乐祸笑嘻嘻答应了。我们坐在车厢里,肯定要说话。但我并没有提昨晚的事。龙成告诉我,他们送鼓风机到学校后,要以学校为圆心,把周围的场镇都赶完。他们还没去那边推销过摩托。我表示支持。

原来批发市场的价格跟零售有天壤之别。趁着有车,我算了算,可以花光200块买俩鼓风机、一台抽水电机和几十米水管,这些学校都用得上。我坚持付钱,因为实在便宜,还省运费。但屠鑫拉住我,语速飞快地对商家说:“都记上没?价格高了我不结账哈。”

我不解。他们在车上才告诉我,一旦发现是零售,价格就使劲翻,还有这样那样的行规。我云里雾里,茫然点头。200块钱终究省了,让他们担去。

清屏山巍巍峨峨,山道弯弯绕绕。茶林稀稀落落,却不影响它们连起来绵延起伏。景色绝美,人烟绝少,三转两转,另有乾坤。清屏场还没散。那三双眼睛骨碌碌乱转,打量着我的“地盘”。我让他们先把摊子支在学校支马路口空地上,看看能不能吸引几个眼球。屠鑫摆摊,龙成俩人搬电机、水管。有家长驻足:“南校长,学校又添家伙什了?”

“哦哟,这得几大百吧?”

我笑道:“没有,他们送的;顺便来咱这卖摩托车。他们是我以前的学生。”

“送给娃的?好人啊!这摩托怎么卖?”众人说着就围紧了摊子。屠鑫精神大振,大声讲解他的摩托。我进校叫来俩男老师,换下龙成俩人,让他们抓紧商机去。

小半天功夫,卖了四辆摩托。屠鑫一直用喇叭喊,他们很快要给学校送下一批物资,顺便送摩托,提前订购,可以省运费。乡民纷纷约定两天后的赶集日,屠鑫满口答应。

人流散尽了,仨人进了学校食堂。给他们留的饭菜捂在锅里。摆碗筷功夫,他们看了新换的鼓风机,笑得像孩子。吃完饭,龙成支支唔唔:“老师,这场上最便宜的旅馆是哪家?”

屠鑫接口:“想省钱,就住这。食堂、教室都可以,打个地铺就行。”

我给腾了腾库房,搬了课桌拼成床,给他们暂住。能赶上学校的饭点,就吃;赶不上自己解决。辗转近月,周围的场镇都赶了两三遍,竟然卖了两百多台摩托。屠鑫感叹:“鼓风机是活广告啊!怪不得资本家喜欢做慈善。”

我听了心里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之后再不敢叫他们知道学校缺啥东西。

出门打工的家长越来越多,有钱的多起来了。留守老幼越来越多,住宿生越来越多。没钱的更多,出门打工丢了媳妇、丈夫的不少,留下娃饥一顿饱一顿的,有夏衫没冬装的,老师们很头疼。学校添了一排二层小楼,食堂必须扩大。山里的机耕道硬化推迟一年又一年,一下大雨,但逢山体滑坡、落石砸路啥的,学校的蔬菜就靠去周围农户零散采买。因为我熟悉这四里八乡,退休了也常常被邀着走家串户,可望蔬菜便宜个几毛,免费摘谁家橘子、梨子……娃们得吃了菜果,还省钱。所以我仍然住在清屏,陪着山里的花草树木度过许多晨昏,寒暑假才去儿女家住一阵。

我的退休工资不高不低,儿女常常给钱,丈夫从教前的老部队总是不定期追加补贴,月进账也抵得上某些农户几年的开销,依然不够用。后来路过的、逢年节探望我的学生都拿现金送礼;远近亲友都驯成了猎犬,嗅到哪里有便宜新鲜的菜米油盐立即弄学校来。

龙成来了一次。摩托车厂早散伙了。屠鑫果然是商业奇才,十来年间便走出国门,轿车、卡车都做,还涉足房地产、医药、足球等行业,赚得盆满钵满;在全国各大名校捐钱捐物,出尽风头。龙成做过出版、汽车配件,老亏;跟老婆炒楼花,赚了,主城各区最繁华的商圈都置了铺子、房子,还攒下些钱,现在跟几个同学合伙做金融。屠鑫不屑一顾,觉得他们都是没见过钱的人,只是偶尔合作别的项目。龙成想邀同学们凑钱把学校操场和往场上的机耕道硬化了;屠鑫说再看看,就没了下文。

我并不想欠着他们,所以不介意。每年都送学生去城里比赛啥的,也没有联系他们。场上通了自来水和天然气,学校有了一辆面包车,条件已经好多了;别的慢慢来。日子嘛,各有各的过法。平静是福,有太多人不懂。我愿意就这样地老天荒,虽然不可能。

好几天的心惊肉跳让我很不舒服,睡眠差了,只有丈夫过世那阵出现过。我平静不了,却故作平静。早饭喝了点汤,午饭吃不下,许是岁月不饶人,老了。天冷,山边松林里白茶花的香熏得更冷。大片大片的茶花林托着山松的树冠,雪白缀在苍青里。平流雾一拨一拨,聚聚散散,卷走松叶的清苦,送往未知的远方。

老陈来了。从他孙女梅子升学后,他没来过。他佝偻着腰,放下一包鸡蛋,嘴唇哆嗦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眼泪不停地流。继任校长方岭抢进来:“南校长,梅子在城里割腕躺医院了。说是还欠谁八万多块钱。我们几个老师凑了一万多,老陈凑了几千。您学生在那里当公安,老陈想叫您一起去看看。”

我脑袋一阵眩晕,赶紧定定神指点方岭:“给我热点汤饭,吃了就走。”

方岭跑去厨房,我引老陈坐好,翻出现金数数,只有一千七百多;卡里还有几千,到城里再取。咬牙切齿喝汤吃饭,也强迫老陈吃,剩下的都被方岭吃光了,立即启程。

城里街巷风流,人车络绎,每一寸土地都是繁华,都是金山银海,我的学生怎么就负债累累割腕了呢?我们来到医院,梅子脸如金纸,仰躺在病床上,医生说要晚上才能醒。病房大,人多,我很不舒服,走出医院,找个花坛坐下。龙成不知何时站我跟前:“老师,您看病吗?哪不舒服?进城咋不打电话?”

我摇摇头:“我学生割腕了,还欠人八万多。我来看看咋回事。”

“啥?您学生?清屏的?”龙成大惊。

我觉得不对劲:“怎么?你知道?”

“不不不,我不知道。我我我师妹嘛,我应该关心……”

“我都没说男女,你怎么知道是师妹?”

“啊,那那男的谁那么小气呀?女女女娃太太太那个……”

我的头痛又发作了:对,金融,合伙,都是我的学生。我厉声质问:“你们做高利贷?”

“没有,我们没有他们那么丧心病狂。我发誓!”龙成镇静了。“本金五万,三年了,我们只要八万多。她爷爷手术借的,她说她只有爷爷一个亲人,我们也没大催款;她割腕,也是我们救的。”

是的,他们确实没有传说中疯狂,但他们已经不是曾经的他们了。我眼前像有很多恶蜂在飞,嘤嘤嗡嗡的,很多问号咕噜噜冒出来又齐刷刷压下去,定定望住龙成,不敢置信。方岭出来了,很惊喜:“龙老板,你怎么来了?”

龙成一脸恐慌,看向我。我叹一口气:“我叫来的。这里交给他了。方校长,我们回吧。”

方岭沉吟:“不找公安了?”

“让龙成找,是他同学。”

龙成赶紧接嘴:“是是是,都交给我。放心吧!”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方岭还在跟龙成千恩万谢,谢完才飞叉叉跑来追我。我强忍眼泪大踏步走,一肚子苦涩翻江倒海。方岭感叹:“龙成他们真好啊!南校长的桃李园都是蟠桃啊!”

我倒吸一口凉气:“是啊,他们不能读书的时候,都是我家明老头背着十斤二十斤粮食从他们爸妈手里换回学校的,可是……”我一时难以张口,老泪纵横。

方岭不明就里,慌了:“南校长,您将就躺下休息一会儿吧。我开慢点。”

我闭上眼,躺在面包车后座上,睡不着,也不太清醒。我看见很多硕壮的妖怪在挖坑。坑很大了,它们还挖。有个声音很响:“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把天埋了还有啥要塌?”

我着急,但阻止不了。我四处求告,但没人帮忙。感觉天地都在摇摇晃晃,耳朵里都是轰隆哗啦……在劫难逃时,方岭的声音从洪荒里传来:“南校长,到了。”

我恍恍惚惚下车回家,决定不再关心某些人和事:风烛残年,才发现自己的失败,可悲!让梅子割腕的“项目”是可以不屑一顾的,那可以一顾的是什么?都是我的学生,55岁的撕咬25岁的,我无能为力。我时日无多,但月薪够老陈花销10年,我不要考虑是不是撕咬了老陈。我的烦恼在于管得太多。

松林的山茶正艳,阳光下的风很冷,我看一眼算一眼,所有电话都不接。方岭只能来找我:“梅子出院了,龙成他们的公司,她可以随意挑一个上班。”

“屠鑫打了很多电话,您没接。他要抽空来看您。”

“龙成想知道,他们要怎么做,您才满意……”

我满意?在他们那里,只有幸运儿如他们的师妹才能体面地安居乐业,我的世界便坍塌了。我不想言语,远近的莽莽苍苍都太空洞。我要让空洞的早晨变成黄昏,又变成早晨,变成他们的忙碌、我的闲散,已成一厢情愿。就像三十几年前,我想让小草开花、小苗长成大树,到今天突然变异。言传身教的力量是那么孱弱,古圣寺、明老头、我、方岭们、风雨里拉菜米的亲友……都成了笑话。可是他们还在希望我满意,就像保护意识不到的废物,一不小心就亲自践踏成齑粉。而我,还在假装没有成为齑粉。

美好和罪恶一直同行,只是我的盲目自信或者侥幸心理以为罪恶不可能与我相关。我一直站在危墙之下,危墙理所当然四处林立,越立越密,很少倒向我这边,我就成了理所当然的看客。沾沾自喜太久,终于被砸着了,一砸便奄奄一息。

我想留着奄奄一息看这花开花落、因果循环,想细细探究它的真幻消长,想找出从前孜孜不倦的意义所在。一个月、半年、一年……学校门口砌了俩小花坛,移栽了松林下的白山茶,因为有客要来。我木木注视那些纯白的花,惋惜而无可奈何:我必须接受现实,它们早晚要出来逢迎“客人”,纯白是唯一的资本,松风将从它们的花萼里剔除。我不关心方岭说了什么,他越真诚,我越虚幻。

我这样苟延残喘,花落了又开。山高林密,春秋有花果,跟别处没两样;冬天有雪,有人来看,但基础设施差,要吃苦;暑夏清凉独有,游荡在外的清屏人能回的都回了,也带回一些山外人。屠鑫也来了,浩浩荡荡一条车流,浩浩荡荡一群人,带很多山里人没见过的吃食玩意儿,把学校库房的走道都塞满了。他们在食堂吃饭,自带主菜,珍馐与土味首次共桌;他们漫山遍野游玩,像山外人那样,帐篷搭满泥泞的操场。我无暇理睬那些体面的人;更无暇理睬人去校空后,老师们不舍得几个搬运费亲自清理垃圾的卑微。屠鑫来松林望了几次,不圆不方的脑袋摇了又摇:“老师确实不行了!”

方岭否认:“不,南校长啥都明白。”

其实我希望我啥都不明白。无奈方岭总是事无巨细,絮絮叨叨。原来屠鑫要给古圣学校捐50万,捐赠仪式设计了一个环节,需要我这个硕果仅存的该校老人出场佐证一些东西。我干了呢,清屏学校能得到一些钱物;干不了,就剩下校方免费提供劳务了。方岭很委屈:“可是屠鑫觉得我们几天来跟着他吃遍了一般人闻所未闻的世界美食,占大便宜了。我吃啥都是吃,对于我们来说,没有啥比河沙化操场更重要……”

我必须打断他:“我们不错了,日子还能过。更僻远的地方,那些苦无法想象。”

“可是人国际知名的名校,有钱人挤破脑袋都想进去,赞助费收到手软,哪里需要捐款了?”

“不是学校需要,是他们需要。这是商业广告,一本万利,跟慈善无关……我去不了,他的仪式倒少了个环节。”我竟然有点得意,站起来走出松林。我准备绕着林子走一圈,预测一下今年冬天的白山茶会不会开得很好。

方岭惊讶地看我,“啯啯”吞了几下唾沫,却没说话。

秋深了,白山茶的花骨朵只有小指头大。卡车载满水泥在山路上来回跑,各种路面机械排排摆,首先硬化了学校的路。村村通水泥路开始了,农户可以自行用公家的材料硬化自家的小路、院坝。学校操场也要改造,塑胶跑道、球场要在寒假结束前搞定。方岭很忙,很少来找我;偶尔电话诉说球场进度,还有他快乐的辛劳。

我更喜欢到处走走,松针落在新铺的路上,渐渐厚软。甭管晴雨,我一双布鞋走完大山都不沾一星泥。最长那个向阳斜坡的茶花最先开,大石头冰冷,铺一层松毛照样可以坐。太阳下的松风总是轻柔惬意,方岭却神色怪异地出现了。我一笑:“弄好了?又闲逛了?”

“还没。我我看到一个视频,关于您的。”

啥?关于我的?一个表现力很强的老太太坐在花里胡哨里动情地讲述着明勇和她的亲身经历;优秀的老师自然有优秀的学生,屠鑫分在古圣教书那几年……等一等,屠鑫在古圣教过书吗?他以学生身份给母校捐款不够吗?她是南蓝因老师?那我是谁?我疑惑地看方岭。方岭指指视频:“开开开始我们也以为是您,除了衣着发型,别的都很像您……”

我苦笑,半晌,几乎跟方岭同时开口:“那个环节难不倒他们!”

我不想说话了。方岭补充:“但是看久了破绽百出,你们的气质完全迥异。”

那又如何?他们的世界光怪陆离,亦真亦假;我们在他们那里足以大胆斑驳陆离,可真可假。还好我已经剥离了他们。我的山茶快开了,球场完工时一定盛开。洁白的单瓣,可以经霜斗雪,祭奠莫奈何;墨绿的阔叶,一直媲竹伴松,交媾无何有。我在意这些就成,靠着老苔斑斓的大石头歇歇先。

方岭有点担心:“南校长,我送您回家吧。”

“我再坐会儿。放心,我啥阵仗没经历过?你忙去吧。”

方岭匆匆走了。我闭上眼,眼前还是花海,又很快覆灭。许多血红黑靛的比松树还高的庞然怪物正张牙舞爪,一步一坑,一爪一坑,坑坑相连,硕大无朋的坑黑咕隆咚,似乎要吞没一切。它们并不满意:“再挖,天再大也得埋了!整牢靠点,别让天翻天。”

我不发一语,只有一串泪水悄悄越过眼角的皱纹,又在如大地高沟深壑般的脸庞、腮颌等皱纹里游走。力不从心,所以气喘吁吁;矢志不渝,所以奔腾不息。我的皮肤感受器已经缺失,但我看得见。如果必须流进坑里,我希望它能化作铠甲,包裹可能掉下的昭昭青天,收缩成种子,择机冲破坑的黑暗,开放成另一个人间。纵然,我等不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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