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落叶自顾自地随风飘舞,还未来得及挣脱树枝禁锢的那些残叶飒飒地闹着。路上,一片冷清,难觅人迹,唯有无家可归的西北风和我作伴,显得凄凉。“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然而,不幸的是,这个冬季似乎遭受了什么变故,迟迟不肯放晴。可否也如同我一样?真是个鬼天气,把我的心情也搞得一团糟。真是个鬼天气。
我向着前走去,没有任何目的,也不知道该有什么目的,大概可以同躺椅上的那个可怜的人一起坐一会儿吧。瑟瑟寒风也是和我一样,都是天涯沦落人,但让我寒心的是,它却在争抢我身上唯一的一件毛衫,肆意钻进里面来取暖,从各个角度,根本无法去抵御。“与其继续痛苦坚持,不如就此放手吧!”还是这句话。我已经听过了,心底却依然在重复着这句话。我怔了会儿,把用来抱紧毛衫的双手放下,无力低垂在两腿旁。这是个鬼天气,我想。
一边想着一边走,我不经意间已经走到了那个人的面前,满脸沮丧,无精打采,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也许此时的我就是这副模样。我四处看了看,路上无人,寒风依旧吹着。我慢慢坐下来,在那人的身边坐下,什么也不说,保持着沉默。内心想着如何开口。每个失意的人都希望找个人来倾诉,又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我抱着这种想法,是多么希望和身边的陌生人好好地倾诉一番啊!可是如何开口呢?
“老兄,你也是一个人啊?”他开口问道。
“呃,是啊!”突然的问话吓了我一跳,只好慌张地找话来搪塞。
“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啊?”他没有抬头,继续问道。
“呃,嗯。”我支吾着回答。
“能听我讲讲我的故事吗?”他完全不在乎我的表情,仿佛自言一样。
“来吧,反正我也闲着无聊。”我静了静,然后说道。
“那是我失恋后发生的事情,我曾一度认为如果不是冬天这么长,我肯定不会被人甩掉。是啊,如果冬天可以快点儿结束,我肯定不会被人甩掉。真是个鬼天气。”
“是啊,真是个鬼天气。”我应和着。
“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该去往何处。路无尽头,回家?不回家?真是个鬼天气。如果太阳早点儿出来,我肯定不会被人甩掉;如果我不被人甩掉,那就知道该去哪儿了。那天风愈来愈大,裹挟着沙粒,一粒一粒打在脸上,每一粒都让人心痛。我一个人不知所措地走在路上,什么也不在意,只管走着。面前一片光亮,我迟疑地抬起自己的头,只见‘情人轩’三个字在发出绚烂的光。噫!天怎么黑了?怎么这么快?怪不得我会被人甩,原来是因为这个鬼天气。我推开门进去,看了看里面的情况,一对对男女在嬉笑,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什么也看不到,真是,什么也看不到。
‘欢迎光临!’突然有个女人站在我的面前,长得怪好看的。我明明看不到,这怎么回事?那女人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我,仿佛我是外星人一样。见我不反应,她又继续问。‘您好,请跟我来。’她把我引到一张空着的桌子边,示意我坐下,并将桌上精致的水杯翻过来,倒了一杯水,然后又问道,‘请问您要吃点儿什么?’‘我先喝点儿水。’她什么也没说,面露不悦,礼貌性地说了声请慢用便走开了。我毫不在意她的反应,只管自己坐在那儿喝水。
那个位置怪好的,靠着窗边,暧昧的灯光照着,真好!只是有一点,有个上了年纪的白发老头儿走了过来,脸是黑色的,和外面的天气一样。呃?这不是那个一直偷偷跟着我的老头儿吗?他怎么来了?‘阿顺,和我回家。’老头儿黑着脸和我说。我迟疑了一下,想了想自己的名字,问道‘你是谁?’老头儿淡淡地道‘我是小潼的爸爸。’‘啊!’我慌张地叫了一声,隐隐觉得老头儿在骗人,可又不确定他是不是在骗人。‘你骗人!你才不是小潼的爸爸,小潼是我的女朋友。’女朋友?女朋友!我被人甩了,就是女朋友干的。
‘我知道,小潼是我儿子的女朋友,见了面就管我叫爸,真是个好孩子。’语气依旧平淡,像说了很多遍一样,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可他脸上依旧那么黑。‘你儿子?小潼?可是小潼把我甩了,你知道吗?’我向老头儿控诉着,这老头儿说小潼是他儿子的女朋友,那肯定就是小潼的爸爸了。我要告诉他,他儿子不是个好东西。老头儿眼睛一亮,脸色稍微有点儿缓和,莫名其妙地说‘你想起来了?阿顺,我是你爸,你想起来了吗?’他有些着急,一连说了这么多话,我来不及反应。老头儿不以为然,估计也是高兴过头了吧,捡了个这么大的儿子,只管自己说,‘阿顺,咱们回家,回家吃饭去。’说着又拉起我的手,直往门外走。回就回吧,反正我又不怕他,可他是谁呢,我边跟着他走边想,可什么也没想明白。”
他停下来,掏出烟,递给我一根,像落魄的人一般吸了起来,也不再说什么。
我听不出什么,急的想要知道后来的事情,只好催着他快点儿讲。
“别急,先吸会儿烟。”他却不理会我的要求,自己一人吞云吐雾。
大概几分钟后,他又接着讲自己的故事。
“外面已经天黑了,属于城市的霓虹灯在欢呼。我前面的老头儿紧紧拉着我,像极了丢了孩子又找回来的爸爸,仿佛一放手我就会飞走一样。风一点儿也没有减弱,悲哀的嚎叫,带着落叶的飘舞和残叶的喧嚣,一首哀曲慢慢散开。老头儿只管自己往前走,丝毫不关心他身后的我。路上有没有其他人呢?我看不到,是的,我看不到别的任何人,只有老头儿和我。我无聊,就随便问了一句‘你是谁’,完全不指望有人回答。只听见寒风里平淡无奇的言语,‘我是你爸,你是我儿子。真是个鬼天气。’没有抱怨,听起来没有任何抱怨的痕迹,虽然表面上像极了抱怨。呵,你是觉得我脑子有问题吗?爸?这真是可笑。我没有揭穿他,他想要怎样,我不相信就这么个老头儿还能害了我。‘是啊,真是个鬼天气。你知道的,我被女朋友甩了,就是因为这个鬼天气。’我愤愤地说,心里极其不甘,却又无能为力。
老头儿的脚步明显慢了很多,人老了真是麻烦,才走这么一点儿路就走不动了。‘我知道,你女朋友是小潼。’语气不再依旧,带着悲伤,沙沙的,很容易催泪。他说完后,再也不保持沉默了,尝试着和我交流。
‘小潼是个好姑娘。’
‘呃,是啊。她很善良,也很可爱。’
‘你很喜欢她,原本打算过完这个冬天就结婚的,谁知道……’
‘呃,是啊。我们都很爱彼此,打算结婚的,谁知道我竟然被她就这样甩了。’我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声音带了些哭腔,明显高了。一阵沉默之后,‘你是谁?’我再次问道,对答案仍没有兴趣,只觉得应该这么问一句。
‘你喜欢吃她做的红烧鲤鱼,她每次都做得差一点儿,可你还是喜欢。听说她只会做这么一道,是吗?’
怎么可能?我有点儿错愕,别人都不知道的。我记得第一次带小潼见爸爸的时候,爸爸曾问过她一些关于做饭的事情,那时的她刚开始学做饭,每次都会给我做鲤鱼,因为我喜欢。真是难以想象,竟然有人知道这些。难道?怎么可能!我根本不认识这老头儿,他是谁?老头儿见我脸上的表情有了变化,便继续道:‘可是有件事儿你不知道。’说完便又保持沉默,只留下我一个人发着呆。
‘你是谁?’我又一次问道,这次热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老头儿也不见恼火,平淡地回道,‘我是你爸,你是我儿子。’说罢,加快脚步,仍拉着我向前走去,不理会我手上的阻力。
‘不可能!你是我爸,我怎么不认识你?’我不再刻意隐瞒已知道他是假的这一事实,声嘶力竭地喊道,想让他产生恐惧,就乖乖地承认自己的身份。我的确是如此打算的,但老头儿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你爸,你是我儿子!’他的语气忽然就多了愤怒,我没意料到,着实吓了一跳。我使劲地想,直至脑子痛起来也没想到面前的老头儿到底是谁。随着来自脑袋的痛苦的感觉的一点点加剧,我再也忍受不了了,猛地挣脱他的手,两只拳狠狠地敲在脑门上,以减轻痛苦。我活生生地被这莫名的痛苦折磨了数十分钟。他貌似见多了,完全不理睬,也丝毫没有怜悯我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说,‘回家吧。’语气里已没了愤怒,多了些无奈。说着拉起我的手又继续向前走,脚步如初。
刚才的痛苦使我不敢再回想,也就没再继续询问对方的身份。可我隐约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却又说不出对方的身份或名字,好在现在脑袋清楚了点。为了打破沉默,并摆脱老头儿的手,我主动提出领路。
‘好啊!你在前面走。’他还是有些激动,不知是刚刚的愤怒还未完全平复,还是因为我要领路而激动。
‘我知道,小潼对你很重要,但你如今这样肯定不是她所愿意看到的。’小潼?她的确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还有我爸。可我不明白他怎么全部知道,于是沉默不语。
‘你没必要太责怪自己,小潼是个好姑娘,谁知道……’他略顿了顿,‘也许天意如此,你就认了吧!’这话好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也好像在劝我。我忍不住,又轻轻地说了一句,‘小潼把我甩了。’语气极其平淡,仿佛我已全然不放在身上,又像极了老头儿的语气。
‘你还是这样。阿顺,小潼没把你甩掉,她只是没办法。唉!老天糊弄我们爷俩啊!’他语气更多了悲伤。
‘咱俩个孤苦伶仃活了十多年了,我一直都对你太严了。总是不许你这样,不让你那样,我欠你的真是太多了。如果当初我好好养家,不去沾染赌博,你妈妈也就不会被那帮人逼死。终于,我悔了大半辈子,儿子也变得出息了,找了个女朋友,人也好。一切都好了的时候,偏偏又出了这事。阿顺啊,那个人已经被抓住了,都判了刑,你也别太伤心了。对了,你知道吗?其实小潼的红烧鲤鱼是我教给她的。你们刚认识那会儿,她就找过我,问你喜欢吃什么,我就告诉她。这孩子也真够聪明,才学了两回就学会了。虽然每次都差那么一点,可真不错啊!有些事情我没告诉你,是觉得没必要;但现在,一切都晚了。我知道,你恨自己,可你不知道,小潼更恨。可是她没办法,她是个好孩子,觉得对不住你了。她临走前的那天还找过我。说,唉!不说了。’
虽然我表面上对他的话置之不理,但还是听进了心里。面对我后面的男人的欲言又止,我很想知道。毕竟,小潼对我真的很重要。于是,我试着向他询问,‘小潼说了些什么?’
‘阿顺啊,你能不能清醒过来啊。’话语中充满期待。
‘她甩了我,就在那个鬼天气里。’我仍这样说。
‘够了!她没甩了你!你为什么还要一直这样骗自己!她不愿意啊!一帮畜生在那天侮辱了她,可你却还在这儿欺骗自己!’他的语气很可怕,瞪着铜铃般的双眼死死地盯住我。我的身体一阵战栗,心也阵阵发痛。
‘啊!’我突然扬起了头,向着茫茫的天空大声喊,我的头又开始痛了,说实话,我宁愿去死,也不愿意继续忍受这样的痛苦。仿佛很久后,我开始冷静下来,坐在路边的石凳上,看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启明星。我感受着自己的心跳,血液带给我全身温暖。
他看到我这样,并没有多大的欣喜,只是静静地坐下来,陪着我,在黑暗中,努力将自己隐没,两人都沉默不语。
‘爸。’我打破原本的宁静,喊了一声我身旁的老男人,此刻异常清醒,也许我不会再继续糊弄自己。
‘嗯?怎么?’他大概已经猜到了吧,也没有太大的变化,语气里的期待却愈来愈浓烈。是的,我的确想通了一些事情。
‘我想知道她那天对你说了些什么?’
‘小潼是个好孩子,她不怨你,也不恨你,只希望你能照护好自己。还有,她说她爱你。’她爱我的,他也是,恐怕我一生就只被这两个人爱了。
‘我想去找她,我要她嫁给我,我还要保护她一辈子,不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小潼说,你别再去找她,不值得。’
‘不!我爱她,这就够了!没有什么不值得。’
‘可她已经离开了。’
‘我会找到的,实现我对她的承诺。’
‘阿顺,和她好好在一起,记住你是男人。’
‘嗯!’
‘她是你的女人。’
‘嗯!’
再后来,我开始联系小潼的朋友,打听她的消息。每一次打通电话,对方一旦知道我的身份就会登时挂掉电话,再也打不通。我看着电话本上的最后一个电话,内心很忐忑;那是小潼的表妹的,小潼出事以后我见过她,还曾被她大骂一顿。但我还是拿起手机打了出去。
‘喂,你好!’
‘你好!’
‘你是谁?’
‘我是阿顺。’
‘阿顺?你还想做什么?’
‘呃,我们能见面谈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
‘呃,我们见面再说吧。’
‘给我个理由!’
‘我要娶小潼,我已经让她受到一次伤害,不想再让她受到一丁点儿了。所以,我要娶她!保护她一生一世!’我的话很坚定,不可置疑。
‘嗯。好吧。’
她和我见面了。可惜我除了一个地名,什么也没得到。她说,她只知道小潼去了东海市。唉!”
他又陷入了深思,不再言语。
我追问,“你难道没有去找她吗?”
“她自杀了,后来警察给我打电话,让我去认领她的遗物。原来她一直都带着我们的合影。”男人掩面而泣,当着陌生人的面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恰好有位老人家朝着这边走过来,我慌张地站起来,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失措。老人走了过来,向低头的男人说,“阿顺,你怎么又跑了出来。走,回家吃鱼去,我做了你最爱的红烧鲤鱼。”
我一脸诧异望着老人,他用手指了指脑子,示意说那男人脑子有问题,便拉着他走了。那两个人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坐在路边,回想男人刚刚对我说的话,满心安慰。赶忙掏出手机来,打了通电话。
“喂!”
“喂!小潼,我错了!我不该和你生气,真的,我错了。”
“你是谁?”
“小潼,别闹了好不好!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和你生气了。”
“我做了红烧鲤鱼,你十分钟内不回来,我就倒了啊!”
“别啊。我马上回去!老婆,我爱你!”
挂掉电话,我立马又从石登上站起来,向家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