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体育课的跑步训练中,这个词宛如被思绪牵连的风筝在臧承吾心里盘旋,他一面想要把这念头紧紧捂住,一面又偷偷地掀起疑问。一场秋雨一场寒,今日的阳光却格外的强劲而热烈,也许是西伯利亚冷空气南下入侵前最后的温柔。陈世哲带领男生占据了篮球场,这是他们一周里最接近高中生的时刻,朝气蓬勃为了比分的差距而拼尽全力。年轻光滑的脸庞上,汗水大珠追赶小珠般畅快淋漓,一种肉眼可见的狂野生长。
舌根处的饥渴感让臧承吾急切地想要品尝到咖啡的香醇,那种在口腔中就被直接吸收的快感,他向教学区溜去,加快了脚步。自动售货机藏宝箱般立在墙边,臧承吾把硬币塞进去,咖啡到手后便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倒。
他愣住了,咽口唾沫,举起咖啡的手臂从脸前缓缓放下。臧承吾身边的,一个高大肥胖的女孩正坐在楼梯中间,他们四目相对,转移视线又再次回到对方狼狈难堪的脸上。
“嘿。”
臧承吾困窘地站直了身子,倘若再不呼吸他会被自己憋死。手里的那罐咖啡无时无刻不在重提旧事,不欢而散的见面令人尴尬;扔掉吗,欲盖拟彰的做法。女孩蹲坐在阶梯上,她一言不发地盯着臧承吾,时间如面团蠕动,他坚持忍受沉默。
“嘿?”女孩不屑一顾地翻转眼白,紧绷的一字嘴看上去颇为刻薄,“真巧啊?是吗?”
“体育课,”臧承吾语无伦次地说,“来买咖啡。你、你也上体育课?”
“是啊。”女孩不耐烦地说。
“你、你也买咖啡?”
女孩举起脚边的空咖啡罐摇了摇放回地面,然后继续睁开空洞而乏味的眼睛,似乎对臧承吾做出了审判。这小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她困惑不已。
“你和我,我们、我们一连三次在这儿遇见了,三次,这儿有啥?自动售货机,还有——”臧承吾环顾空无一人的四周,“咖啡,还有咖啡。我喜欢咖啡,你也喜欢咖啡,咖啡都在售货机里。”他挤弄出一张拙劣的笑脸,“你说巧不巧?”
“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女孩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不是故意要说那样的话,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在背后?”
“只是玩笑……”
“噢!只是玩笑?”女孩来了精神,咄咄逼人地讥讽,“那你一定自以为了不起,非常了不起。可以开这样的玩笑,关于胖子的玩笑。”
“不,不是,我……”
“狡辩,开脱,解释,哇啦哇啦……你们男生就只有这点出息?何不干脆点,给我个痛快?”
“什么?”
“对不起,”女孩不可理喻地叹息道,“然后我会说,没关系。”
“对不起。”
“能少点愧疚,多点诚恳吗?”
“对不起。”
“没关系。”
“太好了。”臧承吾如释重负,衣服里的闷热也一清而空。
“我叫金蔚婧,”女孩爽朗地说,“你呢?”
“臧承吾。”
“噢,臧承吾。不准备为道歉而表示点什么吗?”
“表示什么?”
“哟嚯——”女孩微笑着摇了摇手里喝光的咖啡罐。
“对,当然。”臧承吾走到售货机前,眼神飘渺地盯向别处,难为情地咧嘴说道,“你有多的硬币吗,我还少一块钱。”
不远处的操场响起哨声,体育课结束前还有一次集合。他们回到各自班级所在的队伍,臧承吾庆幸没有人看到和她一起从教学楼出来,而这样的想法也在折磨他,因为非常卑劣。
“陈世哲。”体育老师点名喊道,“陈世哲在哪儿?陈世哲?吴蓶娜,吴蓶娜也不在?何叶——”体育老师放下名册,失望地扫视了眼松散的十一班,卯足劲喊道,“解散!”
何叶不在队伍里?臧承吾慌张不已地左顾右盼,很大程度是因为同时消失的还有陈世哲,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这种危险降临的恐惧感和妈妈带给他的一样,心房从空中坠落,掉啊,掉啊……找到他,把他带回教室……臧承吾忐忑不安地在钻进操场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就在这里,视线之外的阴影里。
“嘿,怎么了?”金蔚婧走过来揶揄说,“在找你那一块钱吗?”
“不,我的一个朋友。”臧承吾担惊受怕地说,“那天和我一起的男生,平头,他今天穿着格子衬衣……”
“呃——没有。”金蔚婧难以理解地皱起眉头,“你是他保姆,还是说他会迷路?”
“不,他有些问题,他……”
正说着,臧承吾便看见了何叶,旁边是班主任和陈世哲,还有宿舍管理员。双眼茫然无神的何叶看见臧承吾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他脸颊两侧有些许擦伤,走路一瘸一拐的。
“臧承吾,带何叶去医务室。”邓泽华转身朝陈世哲,他的鼻音很重,回旋镖似的眉毛打向对方,“至于你,让我们去跟校长聊聊怎么处理人渣。”
何叶挺胸抬头地坐在病床上,医生为他擦拭酒精的时候也一声不吭。看见金蔚婧走进来时,他大惊失色地喊道,“承吾快看,你说的胖女孩!”
“胖女孩?”金蔚婧厌恶地说,“你是智障吗?”
“他们说我是,但承吾让我不要听他们的。”
金蔚婧意味深长地端详了番臧承吾,他不好意思地低头走到床边,“你怎么又被陈世哲逮住了。”何叶只是傻笑着不说话。
何叶不让臧承吾继续搀扶,三人经过教学楼时,看见了正在赶路的韩懿;他眉头紧锁,两只手插进裤包里。何叶正要挥手招呼,被臧承吾按压了下来。臧承吾站在原地,眼睛紧随政治老师的步伐而移动。
一个学生霸凌另一个学生,这便是事情的始末。关于老白在电话里的请求,韩懿无法拒绝,对方搬出了“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这套说辞。是的,这是他自己提出来的,现在也要为这说法负责。
“去他妈的为人师表!”校长办公室炸裂出怒不可遏的咆哮,韩懿倚靠门外的墙壁,他接受来自舒薇恩的注视,两人无力地徘徊。“我是一个老师,我也是一个人;学生没有把我们当老师的原因是,没有把我们当人!学生、学生、学生……撕裂我的喉咙,他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牲畜!每个月领着几千块钱的工资却要呕心沥血,面对那些渣滓,灌输他们知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渣滓灌输知识!?愚昧的家长,恶毒的学生;玷污我的思想,羞辱我的灵魂……每个孩子都有当学生的资格?每个学生都有成才的价值?不不不。一个学生折磨另一个学生,所有学生折磨所有老师;每个人都上天堂,而我却下地狱!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我们要停止这样,我要辞职!那些孩子,去他妈的未成年人,都去死吧!”
哐!
门被撞开,邓泽华目眦尽裂地冲出来,对通道上的两位老师视而不见。老白站在里面无所适从,邀请门外的老师进来感叹道,“他是一个好人。”韩懿捡起滚落的沙发垫,瞥了眼打翻的水杯说,“当然。”
“学生呢?”舒薇恩问。
“被家长领走了。”
“什么处罚?”
老白沉思片刻,“我相信你的——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这话是这么说的吗?再犯一次错,任何错,开除。”
“我没替他求情。”韩懿说。
“我知道,”老白气喘吁吁地说,“我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你会习惯的,他就这样。”舒薇恩笑着说。
“今天周五了。”老白问,“那一个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有着落了吗?”
“学生相信那人在十一班当中,只是把自己排除在外。”
“那消息是你放出去的,对吗?”老白瞅了眼韩懿,若有所思地问。
“对。”
“我说了要低调……”
“四面楚歌是一种战术,虚张声势也是。”
“我不明白……”
“你在营造氛围。”舒薇恩心领神会地说,“不是学习氛围,是心理氛围。”
“十一班早已习惯垫底,也忘记了学习的能力。如果这时候告诉他们要一步一步地来,踏踏实实地走,没有谁会听进去的。”
“那你就这样放任他们自生自灭了?”
“不。”韩懿严厉地说,“我只教愿意学习的人,所以才要他们走出第一步,这一步至关重要,必须由他们自己走。”
“真希望如此啊。”老白叹息道。
“他们会的。”韩懿坚定地说。
“还有一件事,周末你们要去做一次家庭拜访。”
“我们?”韩懿看了眼舒薇恩说。
“下午出了这事总不能让家长找上门来吧。”
“这事不应该让班主任……”
“老邓?你们刚才有听到他说的话吗?别说骂人,他现在能吃人。我没有制止他,是因为老邓有高血压,能通过语言发泄的情绪就通过语言发泄。在这里,我希望学生活着,也希望老师活着。”
“那什么时候去陈世哲家?”见韩懿犹豫不决,舒薇恩主动问道。
“不,”老白纠正说,“是去何叶家。”
进入九月,六点以后的天空被夜色覆盖的速度更快了。在阳光完全消失前,在云层的边缘,浅浅的蓝和淡淡的紫若隐若现,仿佛制造魔法的烟雾。
“真是令人激动的周末啊。”舒薇恩低沉地说,她和韩懿肩并肩走出校门,“你走哪个方向?我可以送你。”
韩懿食指抵住额头,抱歉且遗憾地说,“和朋友约好了,他们在前面拐角的冷饮店等我,所以……”
“噢,放松一下也好。”
韩懿帮舒薇恩拉开车门,礼貌地说,“再见。”
“再见。”
不等汽车启动,韩懿便转身离开。穿过街,避开来往的行人,他在拐角处的冷饮店驻步回望,舒薇恩已经不见踪影了。韩懿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仿佛默许了自己卑微的谎言,他调转脚步,走往相反的方向。
打开家门,韩懿走进冷冷清清的房间,苍白的灯光驱散黑暗。客厅只有一张桌子,卧室只有一张睡床,两面墙壁形成的角落堆满了几年来读过的书。脱下黑色的外套,衣柜里还有更多。拉开窗户,外面的灯光照不到这里的阳台,而韩懿,也感受不到逝去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