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振保,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男主,对有名的“朱砂痣”“白月光”等名词拥有最终解释权,对女性审美把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曾经、现在及将来,指导无数男性雌性追逐,恣意欢谑。但在其不长的人生里,他却数度崩溃落泪,过着画地为牢的自认为正确无比的俗世生活。
他是张爱玲笔下唯一的男性视角人物,一贯的悲凉悲悯之外,张给他注射了更多的辛辣之气。看到最后,“他又变成了好人”,男性可能徒然哀叹,女性则拍手称快。
01
放到现代,振保是名副其实的凤凰男。
他出身低微,凭寡母操持和自己努力,他留了洋,半工半读得了学位,回来到在一家外资染织公司做到很高职位。
现在,他是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实在是很难得的一个自由人。别人最好也是撞破了头成就一把“桃花扇”,他的扇子还是空白,且笔酣墨饱,窗明几净,只待他落笔。
当然,扇上也是隐隐有人影子打底的。
第一个人影子是巴黎的一个ji·女。关于此女的笔墨最少,但她对振宝却产生了终身效应。
因着性压抑,也因着穷,他在巴黎的水门汀房顶里,被一个黑衣妇人拿走了童男子之身。狐臭、古代兵士男人脸、阴森、黯败,是他最灰心的记忆,他完全感受不到美与成就。甚至,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钟,是他最羞耻的经验。或许,殖民时期的国人,大抵都是这般不自信的。
“他在她身上花了钱,也还做不了她的主人。”时代背景和环境放大了这份耻辱,由此,他立志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随身带着,做那个袖珍世界里绝对的主人。
这个志向,左右了他以后的取舍,甚至决定了他整个人生走向。
02
第二个人影子是他的初恋,一个叫玫瑰的中英混血女子。他爱她的天真,又不喜她和谁都天真。认为娶她回家是“劳神伤财,不上算的事”。衡量再三,他要弃了她。
分别那晚,没料到玫瑰从心里热出来,年轻的身子要从衣服里蹦出来,恨不能嵌在他身上。振保吻她,她眼泪流了一脸,也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有了先前巴黎那个决定——他要做他自己的主人——他的人生之路是功成名就,不被能预见的绊脚石挡路,一点点都不能。他钢铁般的意志成就了他“柳下惠”的名声。他对那晚的操行充满了惊奇赞叹,但背着他自己,他未尝不懊悔,他心里清楚,那晚的眼泪里,也有他的一份。
谁承想,玫瑰借尸还了魂,附着在朋友王士洪的太太——娇蕊身上。她也是个热的,放浪的,娶不得的女人。可这回,他的钢铁意志瓦解了。
他在桃花扇上,仓促落了笔。
娇蕊是个怎样的尤物啊!她一生修的就是爱男人、俘获男人的功课。她不言语,立在那里,就是诱惑。
她淡墨条子睡衣里的身体,一条一条,一寸一寸都是活的;她洗头发的泡沫无意落到他手背,立马那里就长了一张嘴;她落在浴室里卷的乱头发,牵牵绊绊的,到处都是她;她在那房间里,那里就朱粉壁画,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
还有言语时候的那些机智、天真,灵魂里生出来的诱惑,使振保感受到从未有的威胁。相较于单纯的肉的诱惑,这更让他难以自持。
03
他试图逃离,他知道再前进一步,他的名声、地位,他“对”的世界都不复存在。可他又怎能逃离自己的心呢?
骤暖还寒时候,他回来拿大衣,瞥见娇蕊静坐在他大衣下,点上他吸残的烟头,在他的味道里,她似乎抽离了自己。婴孩的头脑与成熟妇人的美,对他是致命的,他投降了。
他立在玻璃门口,久久看着她,眼里生出了眼泪。到底他们在一处了,心和身。
他享受着无耻的快乐,独占娇蕊刚落成的心居,他自认为是堕落的,只剩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感情的一种满足。
毕竟是男人,社会属性天然比女性要高。娇蕊已在他的撞击之下,昏了头,振保却还能探出头来,继续他的有作为的人生。
他忙得不抬头,一缕头发流连在额前,镜片后眼神熠熠,不是夏天也能汗流浃背,西装上一身的皱纹,皱得像笑纹。
无论爱得多疯狂,他都不会忘记自己要走的路——这是他能掌控的。失控的爱,不在他的规划里。可是,他也极其清楚:无需辩论,他们彼此相爱,并且应该爱下去。
娇蕊是勇敢的,她向丈夫坦诚了一切,理所当然地等着嫁给振保。振保却吓坏了。
他冲出来跑到街上,“回头看那巍峨的公寓,灰赭色流线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车,正冲着他轰隆隆开过来,遮得日月无光。”
火车的意象,是那人生偏离轨道的恐惧。娇蕊像小孩,采了一朵朵紫罗兰,扎成一把,又随手一丢。而他的所有的安全感: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挣的,怎舍得轻易由它风流云散呢!
他想起他母亲,怎样为他寄钱寄物,现在正是报答她的时候。他还要一贯地向前,向上,提高职位,有了地位之后办贫寒子弟的工科专门学校,或者在故乡弄个模范布厂……
正确的人生规划里,还有端淑贤良的妻。让自己失控的爱人,只能是身外物了,包括他为她流的泪——心的归属,重要吗?
他隔离着自己,隔离着爱,跟她说,“娇蕊,你要是爱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社会上是绝不肯原谅我的。我们爱的只能是朋友的爱。以前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04
娇蕊消失了,他终于又元神归位,娶了他规划中的妻,一个截然不同的,空洞苍白的妻。他的白玫瑰妻却连“最好的户内运动”都不喜欢。
他只好去捡黑胖的ji·女piao,他想要的是丰肥的屈辱,是对从前玫瑰和娇蕊的报复。
这又何尝不是对他自己的践踏。
白玫瑰烟鹂却越发地不讨他欢心了,从前他看重的做低服小,贤惠端淑,在仆人面前都成了笑谈。一心侍奉的母亲,也因与烟鹂怄气,搬回了自己家。
他认为的牺牲,并没能换来现世安好,母慈子孝。他渐渐显出疲乏了,连西装上的皱纹,也都笑乏了。
此时,娇蕊又出现了。胖了,老了,一身的艳俗,领着孩子,从容地笑。他问她好吗?爱吗?娇蕊点头,说:“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
他无来由地妒忌,在车的镜子里,他抖着脸,眼泪滔滔流下来。
他不想承认的是,他连她的老都妒忌,只因为她仍然爱着,还有蓬勃的爱的能力。而他,在她之后,再也没有爱过。他的妻,空洞白净得一如八年前。他自认成功的坦途,在旧爱面前不堪一击,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
还好,他的家,小小的洋式房子,里面该有的都有。和美春天的下午,振保看着他手造的世界,没有法子毁了它。
可是,让他轰然倒塌的是,在他手造的世界里,他信任无比的妻,跟一个裁缝,仅仅是一个裁缝,有了tou情之实。
他无比正确的人生轨迹,没有了方向。他彻底放弃自己,明目张胆piao娼买醉,砸物毁物。他要砸碎了他亲手做的屋,砸碎了他自己。
他一味地伤着自己,而他的妻,他的朋友,他的亲人,全然不知他的郁苦,仍只当他是顶天立地的好人。渐渐地,他竟也以为自己是误解了他的妻,误解了人生偶尔的偏差——它仍然在正确地行进着呢!
我想,此时如果有一张重返十年的船票,振保势必会无视了它,只抬头看天,啐一句,“什么玩意儿!”
05
当然,他得有个台阶,有个极好的理由说服自己,有个隆重的仪式,告别他的失败。
所以,那一晚,振保拖曳过台灯铁座子,连着电线向他的妻掷过去,她落荒而逃。他“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他终归打碎了那个萌动的,有爱的能力的,真实的自己,一本正经地、画地为牢地,又做回了好人。
当别人还在为“床前明月光”“心口朱砂痣”辗转无眠时,他却在哂笑着,呲着他的牙。唇上,分明有他狠狠咬出的牙印子,血渍斑斑,零零落落。
他的桃花扇,终究也被他撞出了满扇的血的桃花。
人生胡琴咿咿呀呀,谁又能走出既定的人生轨迹?也许,这就是叔本华说的“日常生活层面的悲剧”,我们芸芸众生,谁又能逃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