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葬礼

    父亲最后一个兄弟也去世了。

    当然,父亲和伯父以及另一个叔叔早在天的那一边相聚了。我想,他们等到最小的一个弟弟和他们相聚时,不知是喜极而泣呢,还是怨责有加。

    总之,届于而立之年的我,是看着他们在病榻之上一个个离去的。

    伯父还是伯母,我们赤着脚送了很远很远的路。父亲,是我亲自背着放在里祖堂里。三叔,猝死于芭蕉林下,我于夜用手电筒守了很久。五叔,他死的较安详些。堂弟和他媳妇刚为他洗完澡,我和堂弟一起扛上了床,但似乎没了动静。

    “爸,爸,爸!”堂弟的苦腔渐渐转而变成了哭嚎,让我想起了那时我与我父亲的事儿,顿时也一阵心酸与局促。

      但人既然不在了,也是照例的搬去祖堂那里让人守夜。此后是报丧,次早等人家稍微起着了些烟火,就挨家挨户地跪下,泣涕哀告。

      守夜也是一件苦差事,兄弟姐妹多的还好。不多的话就多少有点势单力薄的苦涩与无奈了。记着三叔,堂弟赶不及回来,我就在灵前扑在墙上竟然时不时地也能睡着,这样的睡功也是可叹的了。没想到,那时的我是如此的让人畏惧,原来是染着黄发,别人以为是黑白无常之类的鬼差护灵来着,当然的猫狗之类的也是避而远之了。

      人活着是必须有仪式感的,死了也必须要有,仿佛没有这样的生死仪式就无法证明曾经有这么个人,没了这么个人似的。

      重于乡情的的我们当然也需要用这样的仪式来庆贺与远送的了。所以大概没到中午,一大队祭祀的师父们装备齐全地到了位。毋须多言,他们也很有这样的担当与脚力。所以,对于这些师父,所谓迷信的乡亲们也最为敬重。

      他们载歌载舞,歌唱的是客家方言,近乎古色古香,仿佛中原古语;舞是和着铙钹与唢呐铜锣的节奏而起,似乎单调,却又有些变化,高潮时更是让人眼花缭乱起来。他们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阳春白雪,时而僧,时而道,在僧与道间自由转换;时而满口古语经文,时而却又是穿插几句俗言滥语……

      人们最喜的是师父们晚间的唱跳了,即使不是亲属,也有好些乡亲早早坐在了小板凳上,满怀热忱与期待地看着,仿佛看的是采茶剧似的。最悲壮的莫过于送灵柩上山之前的事了。师父们照例的宣读长长的祭文:     

      不孝某某某男与女,哀告響祭,有果饼与肉方茶酒之类……在世之时,邻里和睦,恭俭仁爱,众人爱戴……不孝某某某男与女献祭文上,一叩首,跪!……二叩首,跪!……三叩首,跪……

      这时众亲表戚就得齐刷刷,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下跪,毕竟死者为大,区区几下的跪拜又算什么呢。所以这个时候的场面是最为壮观与震撼的。

      此次五叔不在了,堂弟堂妹和我们一众在一起还好。但是夜里,竟然显得单薄与孤伶了起来。在师父搭竹灵桥渡亡魂的时候跟在后面的仅此二人,仿佛断了尾巴似的。本来还应该更多些人来着,无奈婶婶娘家人半途晕车来不了;他大哥身为长子必须守在灵前,而我这未成家之人经母亲大人的告诫也不得加入其内,我们这些堂兄弟姐妹们眼又极困,所以各自偷睡去了。如果像此前我伯父与父亲之类的景象却又热闹得多,后面的尾巴极长,无数双手接着灵碗辗转于竹柱间,气象又是不同一般的。

      回想五叔一个人拉扯他们长大也是够不容易的,如今几乎已经成家了。近几年来由于尿毒症,时不时的要去换血;且时不时地要抢救。堂弟堂妹们也是整天担心受怕的了。积蓄也已花了不少。他似乎和我伯父一样,已经受不了这样没有尊严的日子,就宁愿自己断了饭食浆水,安然离去。

      至于送灵柩,得让几个“薛仁贵”扛着棺木到得青山之上,亲属是不得亲自下葬的,只是一边拿着香,一边烧着小连炮至于山脚。因我们于山脚下就得折回的,而且是不得顺着原路而返。回家前还必须拿桔叶来扫扫晦气。

      众表亲在家吃过饭经过稍微休憩后这才能再到新坟前与之告别。“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人付于桑梓之地,享众人之哀悼,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而进来有火葬,海葬等渐近于主流,似乎对于这样的大事超脱了许多。也有新闻说,于繁华的一线城市的墓地寸土寸金,更过于二三线的房价了。人或求死而不得了。

      是的,惟生与死,人自古以来是不自由的。但生与死之大,人又不得不重视和敬畏。所以必须得用一种仪式来宣泄吧。或许这样的仪式不单在于告慰亡灵,也在于慰藉不安的人们吧。每个人是有畏惧死的本能的,这是一种无常,谁能控制无常呢。例如我另一堂哥,只四十岁就满头白发,儿女都已成家,孙子孙女都有了,福气尽了,也就英年早逝了。

    而最能抚慰人心和告慰的或僧或道、载歌载舞近乎戏剧的仪式谁能说不是一种人生的艺术呢?它或原始粗犷,或斯文庄重,或神秘古朴,或下里巴人,在各种风格间转换和自然地糅合,如此地为乡间甚至于城里的人接受。我想这样的一种仪式不能简简单单地归于迷信吧。倘若硬生生地将这种仪式剥离,且人们又于昂贵的火葬或海葬所愁苦,又何至于这么急于下于定论呢?

      我的父辈的逝去,使我不断地受到死亡与无常的教育;教我越发尊重于这种仪式和敬爱这种仪式。可是也并非所有的无常都该定于一种仪式,该有人们自由的选择,只要不让它太过于劳民伤财,泛滥成灾以致有损于精神文明就好。或许这种仪式我们不珍重但却又被别个国家申了遗过去,那也真是“墙内开花墙外香了”!

      他们的离去,使我们知道生的孤独,以及他们生时的可贵。他们是那么的平凡,却在人生的大关键时刻是那么的决绝,让生的和死的都得到了解脱;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伟大呢。至于这一种可贵与伟大,确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仪式或两三天的泪水所能涵概的。所以他们应继续活在我们的记忆里,让我们不断得以回顾这样的平凡与伟大,得以踏踏实实、安安心心地前行。

    日前,小家伙们于我的离去而悲泣连天,于廊前和梯间不绝,近乎于哀;这让我对他们感到特别的亲近来。个别班的笑到近于哭丧。我想,人生如此的无常,我又不能达到父辈们如此平凡与伟大的境地;这样的哭泣对于我来讲也是莫大的欣慰了。

    又前些日子,其中一个小家伙因暗愤于我的管教于课本上写到“某某全家死光光。”现在想来,这样的无意与捣蛋倒是莫名地可爱了起来。童言无忌,或者是年轻无忌,至少说对了部分事实。而中国的文字又是博大精深的,所以他甚至是预言出了整个事实。事实是谁家最后都不是死光光的呢。生命是有限极的,是不常存的,这倒让人警醒和敬畏了许多来!而留给我们载歌载舞,钟鼓齐乐的时间却又不多。曹操这么大能耐的人都说出“人生几何,对酒当歌。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样的句子,更何况于我们凡人呢?

    人生啊就如做滑梯,前半生似在爬,后半生是在溜了。或如风翻日历,刀过鸿毛,雪爪鸿泥。悲也,喜也,如春秋南北风,风过,叶落,日夕,月起,星来,云去……

    是的,总要有些仪式感才好,让这些波动与飞逝多一些念想与承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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