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0月19日,鲁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紧紧握着许广平的手,说:“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
无情如鲁迅,才能够说出这等现实而决绝的话吧;有情如鲁迅,才能够执子之手,用“忘记我”来安抚许广平内心的悲伤。这次,是鲁迅去握住许广平的手,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握手。我想,
1925年10月20日的晚上,在鲁迅西三条寓所的工作室“老虎尾巴”,他坐在靠书桌的藤椅上,她坐在床头,27岁的她首先握住了他的手,他回报以“轻柔而缓缓的紧握”。他说:“你战胜了!”
这一握,就是十一年。
也许是冥冥中的注定,十一年前的10月19日,是她握住了他的手,把一份爱的坚定传递到他的心中。十一年后的10月20日,他握住了她的手,把对她的担心传递给她。
忘记,然而如何能忘?
我有时会盯着许广平的照片凝视许久,我想从她清秀的目光中看到我一直在思索的答案,我想明白一个女子怎样跨越了17年的时间,把自己的幸福和未来同他联系在一起。照片中的她沉静而严肃,好像有什么担忧在她的眉头浮动。是什么让她忧虑?
1922年她北上求学。据当年中华教育改进社统计,全国仅有女大学生887人,占全体大学生总数的2.5%,她就是第一批女大学生中的一个,名副其实的走在时代最前端的新女性。她像许许多多的少女一样,对未来有着理想主义的憧憬,对爱情有着美丽和饱满的向往。坐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中的她,有一天看到一个又黑又瘦、头发直竖、满身补丁的男子走进了教室,她看着他在讲台上不慌不忙地打开满是补丁的包书的布,她听到他用浓重的绍兴口音的“蓝青官话”讲授中国小说史。周围有同学们在小声地议论,她听到了“乞丐”的声音和不屑的笑声,但她依然被这个个子不高的男人吸引了。在接下来的每周里,她总是在唯一的那节课前早早地冲进教室,抢占第一排最好的位置,只为了能够把他看清。那一年,是1923年。
“先生!你在仰首吸那卷着一丝丝醉人的黄叶,喷出一缕缕香雾迷漫时,先生,你也垂怜、注意、想及有在虿盆中展转待拔的么?”
这是在一年后,也就是1024年许广平写给鲁迅的第一封信中的摘录。信中的文字好想春天的野草,有着柔弱的担忧,地底下却已有热烈的火在燃烧。当爱情的热力冲破了女子的矜持,跳荡在文字中时,她的渴望和向往也就像地面上冒出的青青春草。
到1926年时,鲁迅已经把许广平看作了自己的知己。这在他写给她的信中表露无遗:“住处在三楼上,没有厕所,二楼有一个,大约,但被一户人家私有了,也不便去使用。公共厕所在遥远的地方,需要旅游很久,才能抵达。于是,每每在半夜的时候, 跑到楼下,找一棵树,草草倾泻,了事。后来,终于找了一个替代的办法,用一个瓷的罐子,半夜里尿急了,便滋进去,可以想象,那是一个需要技巧的事情,罐子的口小,若是准确度欠了,准会尿在地上。”
鲁迅的信琐碎、任性,有着几许调皮。这些文字不像他的杂文一样的严肃和睿智,却有着一份家常的肆意和任性的依赖。一个骄傲到骨子里的男人,只有在心爱的人面前才会把自己最“底层”的那一面展现出来,放弃了刻意和伪装,像个孩子一样。
就在这一年,许广平送鲁迅一件手织的毛背心,以后鲁迅就一直把它穿在套衫里面。也许,就是这件毛背心让鲁迅感到了温暖,更或许,爱情本来就是一件毛背心?
十年携手共艰危,
以沫相濡亦可哀;
聊寄画图娱倦眼,
此中甘苦两心知。
这是在1935年许广平生日时鲁迅写给她的诗。当时鲁迅送了许广平一本《芥子园画谱》,以表达对她照顾自己生活的感激。婚后的许广平忍辱负重,不仅照顾着鲁迅的生活,而且要照顾鲁迅的母亲和原配。她曾经是走在社会前列的新女性,她曾经是在学运中叱咤风云的弄潮儿,而现在的她,已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贤良女子。为了他,她又放弃了多少?“此中甘苦两心知”,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包含了多少的愧疚和理解,又寄托了多少的同情与欣赏。
据萧红说,许广平总是粗衣朴素,脚上一双大棉鞋。她总是默默地安排着鲁迅的一切,一天三次把经过挑选的菜送到鲁迅写作的二楼,每天清晨在鲁迅睡觉时悄悄地把鲁迅书桌上打扫干净,给他换上新的烟卷。她知道鲁迅对自己的生活不放在心上,更了解鲁迅内心的苦痛与彷徨。她用自己默默的付出来表达最朴素的爱情。她在回忆中用平淡的文字叙述鲁迅的痛苦,写他像个孩子一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我想,平淡的文字正说明了她对鲁迅的理解和同情。
爱情,因为彼此的同情而产生了意味深厚的沉重。相爱只是远距离的精神上的依恋,很容易通过想象美化弥补,保持起来相对容易。而珍惜,是现实中无限靠近的相看,是两人各方面习惯碰撞融合之后的体谅,是柴米油盐生儿育女的琐屑分担。
鲁迅,能够得到许广平这样的女子,足矣!
鲁迅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他们住的法租界不远就是公园,然而他们却没有进去过一次。鲁迅说天下公园大抵是一样的,进去两条路,左边一条,右边一条,然后就是树。从这些话里可以发现鲁迅的无趣。而许广平竟然始终没有一句怨言,总是沉默着。
许广平总是用筷子来回地翻饭桌上菜碗里的东西,心里存着无限的期望无限的要求,用了比祈祷更虔诚的目光。几番精挑细选,才后脚板触着楼梯小心翼翼端着盘子上楼。
这一段总是看得人凄惶。
十一年中,甚至从来没有听到鲁迅问一问:“你吃了吗?吃的什么?”
许广平把自己的爱融入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照顾,成了她表达爱最直接也是最朴实的内容。
萧红说周海婴的床是非常讲究的属于刻花的木器一类,拖着长长的帐子,而许广平自己,“所穿的衣裳都是旧的,次数洗得太多,纽扣都洗脱了,也磨破了,许先生冬 天穿一双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时还穿着。许先生买东西也总是到便宜的店铺去买,再不然,到减价的地方去买,省下的钱都印了书和画。”
我想,没有矫情的文字,却充满了爱的温馨,还有关于心灵的隐秘、戏谑或者艰辛的分享。世界上,能与你分享光鲜和甜蜜的不一定是爱人,但能撕下表面的鲜亮,分担内里的艰难的,一定是。
1968年3月3日,许广平在北京逝世。
在她70年的人生中,他陪伴了她不到11年,她却用43年支持延续他的事业。
十一年和四十三年,何轻何重?付出和收获,这笔账又如何算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