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朱砂泪
这是一所黄沙白雪间的破屋,这是瓦砾下发萎的草芽,这是外人所谓的阿鼻地狱。
他们叫这里无央界,这是一所修罗场,是灵魂的彼岸。
过往来此的人,都是死后无法转世的荒魂,辗转世间,长则一生,短则一时,有终其一生不复天日者,也有暂羁于此,不知前路者。
夏夜里,他们常围坐在一起数着夜空上的星子,天上的星辰,就像这里滚滚的黄沙,数不清查不完。
冬日里,总有人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坛子烈性极足的酒,老者总喜欢围炉夜话,年轻人则会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在这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索取,没有付出,没有春夏秋冬,四季轮回……
风雪不冷,日光不暖,所有的人都不会死。
这是我与那位长相极俊俏的小生的不解之缘。他是如何到的这里,我不大记得清了。
许是黄老头儿的大黄叼来的吧?大黄是只通灵的神兽,黄老头是无央的招魂师,毕竟只要是大黄叼得动的魂魄,最终的归宿都是这间破屋。
他这人生的好生俊俏,薄白的脸似从未被这黄沙侵蚀般,倒和那雪有几分相似,一样的薄凉苍白。
姑且唤他做阿凉吧。
我是不大爱雪的,即使这儿的人都叫我阿雪,也不知当初谁叫了个这名字,着实怪叨。因着不爱雪,我本应也不大爱他吧?可他偏偏生的好看,声音也端的清冷干脆,不大爱言语,一开口倒着实引人一听。
他没了一双眼睛。
我惊讶之余却是他能通过其他的感官画出一个我,见者无不说句像。
而这黄沙上的画像,却是他的指尖抚过我的脸,眼,鼻……
只靠摸,他便摸出我的长相。
“这画的怪叨和雪丫头像,只是有一点错了。”
神荼走过来说:“眼角这儿多了个痣。”
“雪丫头一张脸瓷白得干净,可是什么都不长的!”
我仔细一看,倒真是。
“错了吗……”
阿凉喃喃道。
枯瘦的指尖儿划过地上的画像,熟练的摸索到了那颗泪痣。
我看着那滴眼泪落在上面,摔成了碎片。
淹没在了滚滚的黄沙里。
他却似着了疯魔般,张舞着手打散了画像,风一吹过来,沙子扬进眼睛里,两道血泪便从他深凹的眼眶里流了下来。
血染黄沙的颜色到底难看。
只他脸上两斑泪痕,却似那山雪间的沟壑,
左岸生,右岸死。
“我杀的是我妻子,我爱的是阮阮啊……”
他抱着我,手劲儿极大,捏的我两个肩膀发酸。
“我杀的是我妻子,我爱的是阮阮啊……”
许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神荼与我讲了他的故事后,我弥足叹息了这个世道人心。
神荼说,他原是苏州有名的大才子,娶了位娇妻三年无后,后来这妻子好不容易怀上孩子,临产之日难产,母子俱殒。但没过多久,他就又娶了个女人,据说长得和他发妻极像,熟人只道是少了眼下的泪痣。
但是好景不长,他的续弦被发现横死家中,他却主动向官府投案,说是自己杀了妻子,随即自刎公堂。
“他那第二任妻子死后入殓,有人发现她眼角多了颗泪痣,鲜红欲滴,是朱砂点的。”
“他那脉黄老头搭过,天生就是无子之命,他那第一任妻子三年无后,只因为他,但是为何后来有了,就无人知晓了。”
“至于又为何偏逢上难产,就更无人知晓了。”
他说完,抱着酒壶进了屋。
我的目光又落在阿凉的身上。
我问他,“文人书生,眼睛该是宝贵紧了的吧?”
他不语。
“你的两任妻子,都该是位美娇娘吧。”
他点了点头。
“一颗泪痣而已,为何要赔上两条人命?”
这话我说出来便后悔了,来到这里的人,哪个不是穷凶极恶,连我也不例外。
只是外人所道穷凶极恶,到这里也不过几声唏嘘罢了。
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人。
他哭了,比之上次空流泪,这是却是声嘶力竭,声泪俱下。
“我是一个疯子,我是一个疯子……”
他近乎咆哮的吼声吓得夜从屋里冲出来抱紧我。
我却只在意看阿凉。
黄老头说他或许真的疯了。
“自己天生无子,妻子与他人有染,他杀了她虽说不过去,但终究在情理之中。但是只可怜了他那第二任妻子,死得不明不白。”
只因为长了一张相似的脸。
我摇了摇头,“他的妻子应是极爱他的,正如他也极爱,甚至近乎癫狂的爱他妻子一样。”
“只是,这种近乎扭曲疯狂的爱到底是变质了。”
“就像无央界的黄沙白雪一样。”
后来有一日,他不见了。
大黄找了许久也没找着。
但凡这囚狱外的活物,大黄没有找不回来的。
黄老头说,怕是不中用了。
郁磊说,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我却不信,单凭他生的那样好看,他也不该死的这么不明不白。况且,他本就是一缕荒魂,哪里会有生死?
若是烟消云散,这世间的一草一木都该是他。
苏州的天水舟楫,苏州的烟柳风波,苏州他那亡妻的青冢……
无央又起风了。每一次起风,总能带一些外面的东西进来,有时是一朵干花,有时,便是这时……
送来了一片枯叶。
枯叶上有个孔,落日余晖下,红霞沾染着晶晶闪闪的沙砾,颜色端的好看。
我若说好看,那便当真是极好看。
像极了美人眼角的朱砂泪。
美轮美奂,不可方物。
如此便误了一生。
泪痣,相书上云,一生流水,半世飘蓬,所谓孤星入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