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月二十三,我接到了父亲的死亡通知单。
这天多风有小雨,出门时忘记带伞了,只好拉上卫衣的兜帽,紧紧捏着帽带匆匆朝医院赶去。
冬天的夜晚漫长,白日太短,顶着灰蒙蒙的天色,我穿过昏暗的弄堂,寒风刮得鼻尖隐隐刺痛,一个没注意,鞋面被积水打湿,脚尖又疼又麻,“呲,就没有什么顺心过!”这洼积水让我满身的戾气和烦闷即将濒至爆点。
“铃铃铃”
看到来电,我慢慢吐出一口浊气,舌尖顶了顶上颚,按了接听,“怎么了?恩,过来了......快了,再等等吧......好,我挂了,上车了。”
不知何时,雨已经开始下了,和这天色一样,雾蒙蒙的。走出弄堂,伸出手拦下一辆的士,“去市三医院,麻烦快点!”
“好勒,您坐好,这天是容易着凉,我这大早上刚出车没多久就接了还好几趟去医院的单,您可注意防寒保暖啊。”
的士大哥是个热情的人,话多,但此刻的我并不喜欢,“恩,我父亲死了,我去看看。”
话音落下,的士大哥许是尴尬,没再开口,车内陡然安静了,只有电台的歌声和车外的雨声......
(二)
我的名字叫袁二丫,不是孤儿,却和孤儿没什么不同。
我有父母,曾经还有一个弟弟,不是单亲家庭,父母健在,可我依然像个孤儿,因为父亲是个傻子,智商和四五岁的小孩差不多,姥姥还活着的时候告诉我,父亲是高烧救治不及时傻了,母亲是一个疯子,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不是我天赋异禀,懂事后我估计也会被“吓傻”。
不记事的时候我并不能理解傻子两个字的含义,小朋友总是对着我叫喊:“她是傻子生出来的,她也有傻病,别和她玩,会变傻的。”然后,我的童年只有自己和傻子父母。
上学的时候,我以为我只要成绩好,我就会有玩伴,不会再被人说我有会传染的傻病,于是我拼命学习,我永远都是年级第一,但是我依然只有我自己和傻子父母。姥姥说,如果我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就好了,以后不会孤单,也有人帮我了,尽管因为环境我从小就足够懂事,但是毕竟年纪还小,不能完全理解帮的意义,可我知道我以后不是一个人了,于是,我有了一个弟弟,他不是傻子。
“二丫啊,姥姥陪不了你了,你是个好孩子,以后要好好照顾爸爸妈妈。”
初一的时候,在那黑压压不透风的房间,姥姥躺在床上,用她黝黑干瘪粗糙的手用力的抓着我,我很疼,但是我更害怕下一秒失去这种疼,我死死的攥紧那双瘦弱让人安心的干枯的手,眼泪一滴又一滴地砸下去。“二丫啊,二丫啊,我的好二丫,以后你可怎么办啊,怎么办哟!”
姥姥虚弱极了,我能感受到她指尖力量的流逝,那是我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了生命的消亡。她呼吸渐渐沉重,却仍然不愿放开我的手,她不停的嘶吼,不停的哀嚎,涣散的眼光里装满了不甘,绝望和牵挂,我受不了了,我不愿意让姥姥这个一生都活在痛苦和劳苦里的女人在死前还要受到这样的折磨,“姥姥,你去吧,去吧,我长大了,我可以照顾好爸爸妈妈和自己,上次考试我又是第一名,学校还发了奖学金了,很多很多。”
“好好好,好啊,好啊,好二丫。”
“好,好呀......”
(三)
老实说,我对父母并没有太多其他的感情,很多人说我凉薄是一个自私冷漠的人,我承认。曾经,我因为父母感到羞耻自卑,却从未恨过,如果不是因为那一个月饼。
三年级的时候,中秋节那天学校每人都发了一个咸蛋黄月饼,我很开心,那是我日常中算的上奢侈品的食物。也是那一天,母亲独自去了学校,我忘了她为何会去,她的疯不是持续性的,她有时候会很清醒,会抱抱我亲亲我,会给我扎漂亮的发辫,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呆滞沉默的。
“二丫,你妈妈来了,你出来一下。”老师在门口叫到。
我抬头,看见了头发整齐的母亲,她在门口张望着,我拿起了唯一的咸蛋黄月饼,想让母亲带回去和父亲一起尝尝。“妈妈,怎么过来了?一个人吗?”“没什么事,想看看你,和隔壁的张阿姨一起来的。”
“恩,没事就好,我也很好,回去的时候也和张阿姨一起走吧,给,学校发的。”
看到月饼那一刹那,母亲犯病了。
她突然大叫,用力地拍开了我拿着月饼递过去的手,双手不断的挥动,不停的尖叫,哭泣,撕扯着头发衣服。
我跑上去用力的抱住她,想让她停下来,她大力地挣扎,我根本抱不住她,老师上前反手抓住母亲的手,母亲一脚踢开了我,她披散着头发,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瞪着我,不断的朝我吼叫,“你是个魔鬼,你是杀人犯,你该死!”
懂事以后,我第一次被犯病的母亲吓到了。
我不太记得后续是如何收场的,但之后学校里所有人都对我抱有防备心,好似下一秒我就会和我母亲一样犯病打人。
排斥和隔离不再是无言无力的环绕着我,他们带着刀子带着荆棘武装起自己愤怒的朝我开炮。
哪怕后来姥姥告诉我,母亲犯病是因为在弟弟三岁的时候,她给他吃了一小块糕点噎着导致弟弟窒息死亡,她才会看到月饼犯病伤害了我,但此后我再也没有吃过月饼,一直到现在。
冬月二十三,雨天,我在接父亲回家的路上。
车窗外,雨越下越大了,我感觉我的脸湿透了,只是因为今天下雨......
看着外面的光影,突然心里空落落的,原来我再也没有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