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中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张岱《湖心亭看雪》
幼时学这篇课文并未觉知这句话的妙处,等到后来读了《陶庵梦忆》,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淡雅与哀伤。
闭上眼,想象着昔日繁花似锦中言笑晏晏的风雅贵公子张岱,在奢华绮丽的不二斋里,香雾萦绕,琴声清雅,与友人一同谈笑品茶,看着面前的美人翩翩起舞。直到后来胡髻杂乱形如野人的落魄文人,亲友俱惊,众人嫌弃,在西子湖的冰天雪地里,与陌生知音酣畅痛饮,换得片刻的欢愉。如今寒冷凄清人迹罕至的西子湖,却在这个洗练沧桑的亡国公子眼里,渐渐晕成了一副极淡极淡的水墨山水画。
树上的雾凇白气弥漫寒意袭人,天,云,山,水,白茫茫一片,是梦幻的诗,是洁白的梦。远望去,只有一道浅淡的河堤,湖心亭只是一个小点,张岱的小舟如一道窄窄薄薄的芥草,载着舟中两三个如蜉蝣般渺小的人儿。
人人皆爱西子湖畔的好风日,爱“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的烟雨朦胧,爱“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清新明丽,可张岱独独爱了这人烟稀少,寒冷寂寥的西子湖。
我一直在想,是怎样的心境才能将这冰雪化作仙境?是国家沦陷的悲戚?是世事无常的感慨?是对往昔美好的留恋?是历经沧桑的洞明?亦或许这白茫茫的一片,不是埋葬了一个亡国公子那繁华奢丽的红尘旧梦?
亡国之痛,是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的感慨心痛,是李煜笔下“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凄楚无奈。
而亡国之殇,永远只能是张岱心上无法痊愈的伤疤,所以他给自己造了一个又一个的梦,梦见他在大明王朝最后的余晖里享尽荣华,梦见他曾风流肆意夜夜笙歌,梦见他和好友共同听琴,品世间最名贵的茶。可如今改朝换代后山野破庐里居住的落魄野人,陪伴他的只有巨大的失落与寂寥。他日日做梦,不知当年染着桃花色的潇洒美梦是梦,还是如今说不尽涩楚的黄连苦梦是梦?
不禁想起了曹公,相似的境遇,但曹公比张岱少了一分缠绵风雅的贵族情怀,多了几分坚毅。曹家是金陵的名门望族,曹雪芹的祖父极受康熙皇帝的宠幸,乾隆皇帝六次下江南,四次便由曹家接待,可见家境之隆。
曹雪芹是浸着秦淮河水长出来的浊世翩翩佳公子,才华横溢,有人说他是《红楼梦》里那个温和多情的怡红公子的原型。曹家也像那个白玉为堂金做马的贾府一般,从钟鸣鼎食的豪门贵族,逐渐衰败,到他写作《红楼梦》时,家徒四壁,日日以稀粥为食。
曹雪芹痛吗?当然痛,从云间跌入尘埃怎会不痛?曹公没有没有把他的痛寄与放浪形骸的外表,而是融在笔尖,曹公借黛玉之笔写下的那首《唐多令》,焉不是自身心境的写照?
唐多令 柳絮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细细读来,哀婉凄绝,字字泣血。韶华白头,一世漂流,不忍卒读。黛玉孤标傲世,哀婉风流,最后却像无力的柳絮一样被舍弃,不知淹留何处。这是黛玉对自己悲伤命运的预测,焉不是曹公对自己这红尘一梦的叹惋?
红楼一梦,石头化作公子在这杨柳繁华处,人间富贵乡里走了一遭,最后遁入空门;金陵十二钗大多玉陨香消;贾府钟鸣鼎食,最后只剩个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到真是应了曹公给贾府四位小姐取名的暗喻——“原应叹息”。
人生在世,白云苍狗间,世事已无常。回过头去看记忆里的那些浮光掠影,似星河里闪烁的点点光辉,似莲花缓缓盛开,然后,凋零。命运的河流早已推着我们不断向前,物是人非,红尘若梦,大梦初醒荒唐了一生。
李清照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之际,听闻双溪的春色尚好,也想像幼时一样泛舟游玩,可惜再也没有似幼时那般“误入藕花深处”的天真娇憨,世间再也没有那个和她“赌书消得泼茶香”的赵明诚,留给她的只有无尽的愁苦和疲倦。
就连一向洒脱豪迈的苏子,那个“竹杖芒鞋轻胜马”的苏子,那个吹着江上清风,赏山间明月的苏子,面对滚滚江水拍打赤壁时,遥想雄姿英发,羽扇纶巾的周瑜,不也伤感于自己年华已逝,功业无成,从而发出“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感慨吗?
卧龙跃马终黄土,历史的洪流轰轰烈烈不断向前,他们的红尘一梦掩埋在历史的尘荒中,只在史书上留下泛黄的一笔。跨越千年后,我细细抚摸着他们留下的文字,平平仄仄间眼泪游走。
“唉……”只余一声长长的叹息。
感慨之余,不禁有些庆幸,索性我们只是些普通人,生在太平盛世,没有饥荒没有战乱,不会体会到那种从云端跌落的痛楚。纵使生活里有不如意和烦恼,和那些大起大落的红尘若梦相比,可算微不足道。
仓央嘉措有句诗“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就算如此,人非蜉蝣,不是朝生暮死,在世数十载,当怎样生活下去?
不禁想起了那个潇洒肆意的太白,他踏着碎叶城的风沙而来,酒入愁肠,七分化作月光,余下三分呼为剑气,秀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多少人倾慕于太白绝世的洒脱和绝世的才华,太白的诗作如此之多,我最爱一首《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那该是如何的春景盛盛,连绵的绯云,飞花万盏里,才子雅客喝酒作诗,何等风雅!
或许该像太白一样,一诗一酒,一把剑握在手中,走天涯。不去想那些高官厚禄,不去想那些仕途沉浮,赏重柳,行扁舟,笑看人生,一世风流。
注:原文始发于《恋恋中国风.锦色》2016.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