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姑苏的东南边陲,有一汪神秘秀美的湖泊,名唤独墅湖。湖边有个白鹭园,花鸟嶙峋,小径通幽,是四下闲人饭后遛弯儿的好去处。
顺着白鹭园的石子路,七拐八拐,过个水塘,再越上一座缓缓的小坡,上几节台阶,就到了独墅湖大教堂门口。典型的哥特式风格,彩绘的玻璃十分华美。远远望去,最高的那一座顶儿尖尖的就是钟楼了,钟楼上安置了大小各异的五口铜钟,时而演奏教堂乐曲,也可和声报时。
教堂广场的正中心,矗立着六米来高的青铜耶稣像,底下便是一人多高的汉白玉大理石底座。每每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淡淡的薄暮混上暖黄色的灯光,映着墨蓝色的天空,外加几颗灿灿的星子。耶稣怀抱大张,高大硬朗的轮廓也显得温和起来,温和里又带着不可触犯的威仪,一副不怒而威的神态,仿佛在告诉你:The bigbrother is watching you.
这样的西方基督宗教文化氛围,在粉墙黛瓦烟雨濛濛的水乡苏州,实是难得一见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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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有个传言道,到了晚上人们大都不愿在这里逗留。白日里拍婚纱照的,散步的,遛狗的,一应俱全,热热闹闹的烟火气儿。天一暗下来,人们就散去了。好像约定俗成的一样,也没人去追究为什么。问的紧了,对方多半学着老人家的语气,一脸神秘笃定的样子,咋一下嘴,留下“这样不好”几个字作罢。
我天性怕水,据说小时候第一次被妈妈抱着洗澡,我哭得像是被谋杀一样,不像有的孩子,见了水就要戏上一番。长大后,家人曾试图教我游泳。我穿着小碎花的泳装,身量纤纤,却一次又一次,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确确实实是只浮不起的旱鸭子。
缘分这事来的很神奇。我虽怕水,却又爱水。走在水边怕它的深邃,平日却又爱极水的柔情。久居水乡,亦会觉得温润异常。
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到湖边散步拍照。从不理会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言,我是最不信邪的,哪都敢去。
最爱夕阳余晖淡淡笼在身上,浩渺的水面波光粼粼,极热情又极沉寂,湖边怪石和松树的剪影也美得不可方物。
只是我实在路痴得紧,再熟悉的地方,地势稍微复杂,只需转上几圈,就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了。因此,每次到白鹭园,进去容易,想要找到出口却得费上一番功夫。一开始找不到路总是着急的,习惯了倒也淡然,只当是多散些步。
—2—
六月末的苏州,正是梅子黄时家家雨,一派氤氲潮湿的水乡之气。想见阳光是件十分奢侈的事。天气晴好的时候,便格外想念夕阳下潋滟的水光。傍晚,我背上相机,朝独墅湖方向溜达。
一进入口,便发觉今天白鹭园里人格外稀少。心下略有狐疑,抬头望望了日头,夕阳正挂在教堂钟楼顶上,摇摇欲坠。没功夫多想,一股脑继续往里游荡。
走到园子中央的小广场上,一股巨大的腥味当头袭来,令人作呕。
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蓝色大斗卡车,车旁放着一个铁制的蓝黑色长形大盆——市场上卖鱼卖虾的那一种,里面活蹦乱跳着大大小小的肥鱼。几个大汉,穿着黑胶皮的大雨鞋,手上套着塑胶手套,正拿着网子从盆里往车斗上抄鱼。
一条黑色半大不小的鱼儿猛地一挺,蹦了出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挺儿,蹭进了边上的泥土地,弄得满身污泥。却不见捞鱼人来捡。那小黑鱼一开始还挣扎着一甩一甩,没两下子的欢实,就奄奄一息了,只剩扁扁的鱼鳃还在一开一合——脱了水的鱼,又能得瑟几时呢。
我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似乎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歪过头去,不忍再看。又紧走了几步,绕过了这辆鱼车。
想要到达湖边,还需过个小水塘。水塘上是一块块大石头砌的小桥,小桥的尽头,有一处丛林掩映的小木屋。傍晚,塘里的鸭子游到水边,静静地藏在芦苇丛中,像是家养的鸭。只是小木屋附近却从未见过有何人居住。
穿过弯弯曲曲的石子路,越逼近水塘,那股巨大的鱼腥味越令人作呕。走到跟前,水塘竟成了个大土坑,水被抽得一干二净。我这才晃过神儿来,那水塘想是用来人工养殖的,到了季就抽掉水,把鱼一条不剩都带走。
心里琢磨着,脚下已慢慢踱步到了教堂广场。日头正缓缓西移,金黄色的光晕笼在耶稣头顶,耶稣依旧怀抱大张,俯瞰着芸芸众生。
一路沿着独墅湖边走去,散步的人并不多。湖面零星漂着几条翻白的鱼,大的竟有刚出生的婴孩那样体量。有点佩服自己的勇气,如果我足够敏锐,早该逃离这个糟糕的地方。
—3—
夕阳跳跃着,燃起了整个湖面。远处的云霞开始瞬间游移变色,金黄色的氤氲又染上了层层墨蓝,连带矗立着巨大十字架的湖面,都凝成了一种神秘莫测的玄幻颜色,似蓝非蓝,说黄不黄。我从未见过如此绚丽奇幻的景致,掏出单反,咔嚓咔嚓按了几下,又匆匆走去。
天色渐晚,教堂上的灯纷纷点了起来,湖对面的高楼大厦也不约而同泛起五颜六色的光,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游船一般。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我意识到自己必须要离开了。我顺着湖边往前走,企图找到白鹭园的出口。
不知道走了多久,夜已兜头袭来,一波又一波的黑暗撞碎了,又冲过来,将我层层包裹。我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呼吸声越来越粗重,脚下开始快步小跑。慌乱中,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将我这无头苍蝇跌得清醒。定睛一看,又是一条已接近干瘪的被丢弃的死鱼,我几近崩溃,再无法保持冷静,失声哭了出来。
湖面已是瘆人的发黑,巨大的,翻腾着,像一个包藏无数秘密的吃人黑洞。我向公园另一侧寻去,绕来绕去,四处都是一个模样,草地,树林,死鱼。空气里浓郁的鱼腥味令人窒息,我口渴得要命。
有生之年第一次感到这种绝望的恐惧,我想找个人,哪怕不能带我出去,有个人也好。
茫然中,似乎看到远处有丝光亮。我不顾一切摸了过去。竟是那桥边的小木屋,想来是有人居住的。顾不上敲门,一把推开吱嘎的破门,冲了进去。
逼仄的空间,中央有张木桌,桌上摆了一个烛台,火苗跃动着,白色的蜡油顺着蜡烛一缕一缕地堆积。一张木头床,似乎上面什么也没有。一个老爷爷背对门口,一动不动坐在床角,身上披着蓑衣,头上戴着蓑帽,样子十分奇怪。有人闯进来,也不见他作声或是回头看上一眼。
事实上,我并不知是不是个老爷爷,但他周遭散发出的气场却令我深信不疑。我不敢再往前走,只是怔怔地站在门口,良久,哑然道:“能…..给我一点水喝吗…….我……好像迷路了。”
蓑帽下的脑袋似乎微不可觉地动了动,接着是一阵涩涩的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孩子,走吧,这儿没有水......”随后就再不言语。
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转身欲走,只见外面一片黑漆漆的,怎么也提不起迈步的勇气。挣扎中,瞥见墙角立着一个旧式的蓝色大水杯,几乎不受控地蹲下身,拧开盖子,仰起头一股脑儿灌了一起。咕咚咕咚咕咚,一杯水下肚,果然舒服多了,除了有一点淡淡的鱼腥味。
远处钟楼上的铜钟响了起来,声音浑厚响亮,一下又一下,不知响了多少声。我心想,找到木屋,离出口定是不远了,便打算一鼓作气寻出去。
走到门口,突然觉得反胃,一股鱼腥味漫到喉咙口,有种要炸裂的感觉。我捂住嗓子,剧烈地咳了起来。我咳嗽着干呕,恨不得把胃都吐出来,一张嘴,却冒出一个泛着腥味的泡泡。
浑身上下有种被撕裂的疼痛感,又疼又痒,我禁不住拿手去抓,抬手,却见到胳膊上,手背上,似乎长出一片片密密麻麻的闪着亮光的扇形硬物,就好像.......就好像鱼鳞一样……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我踉跄着四处乱跑,脚不听使唤似的地摔倒,又爬起,再摔倒,最后演变成在地上蠕动。
意识完全消失前的那一刻,我似乎感觉到自己摊在地上,扭啊扭,扭啊扭,完全顾不上疼痛.....教堂,耶稣,巨大的翻腾的黑漆漆的独墅湖,泛着白肚的死鱼,蓑衣,木屋,这个晚上奇奇怪怪的一切,像个搅碎的万花筒,在我眼前转啊转啊转.......
随后又是涩涩的苍老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近,闭眼前,我仿佛看到了一张死人般阴翳的脸:“不该由你来受啊,不能喝啊……不该啊……”
钟楼的铜钟又响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催命的鼓点一般, 咚咚咚...咚咚咚......
后记:
隔日晨。
苏州市早报,xx大学一女学生于大前日晚18点走失,至今已失踪将近40小时,生死未明。
听说,那个女生再也没出现过。曾有警察在白鹭园某水塘旁带回来疑似失踪人的一只鞋子,怀疑有投水可能。只是事发当天水池已被抽干,只得在偌大的独墅湖打捞一番,除了一些大小不一的死鱼以外,并无所获。
这样的事听得多了,人们便也不往心里去。当时唏嘘一番,过后再没人追究。世界越危险,人们倒是越健忘。
渔季一过,独墅湖旁的鱼腥味渐渐散去。小水塘又充满了水,撒上了鱼苗。水波漾漾,有鸭子在池中戏水。一派宁静和美。湖边的闲人又多了起来,散步的,遛狗的,拍婚纱照的.......热热闹闹的烟火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