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南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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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七月征文,PK对象:离殇落

我推开门就见到了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外面飘着雪花,路面湿滑,天地间弥漫着薄薄的雾气。

他的衣服湿了,睫毛上有层薄冰,见到我,冻得青紫的脸上展开一个晴朗的笑容。应该是站了很久。

“来多久了?怎么也不敲门?”我责怪道,要不是想开门透透气,也不知道他来了。

他腼腆地笑了笑:“怕打扰你休息。”

“快进来吧。”我赶紧让开。

他手里的袋子一不小心碰到了我膝盖上的伤口。我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肌肉收缩,绷直了腿,躲闪开的时候有些别扭,害怕被他看出来,我站在那里不敢走路。

他看了看我的腿没有说话,将手里的袋子递给我,里面是我最爱吃的鲜花饼,还是现烤的,一股玫瑰花香已经溢出来了。我赶紧拿起袋子扯开吃了起来。

“好香,好甜,真好吃!”忍不住感叹,并递给他一个。他拒绝了,说自己不喜欢吃甜食。

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然后从怀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我,是我最喜欢的《路》,上次同他一起去图书馆,我说等下个月存够了钱再来买,没想到他记了下来。

“送我的?”虽然我知道,但还是要让他亲口说出来。

“嗯。”他点点头。

“谢谢!没想到你还记得。”

“伤,好些了吗?”

他怎么知道我受伤了,我请的是病假,给老师说的感冒发烧了,只有我最好的朋友何意知道我受伤这件事,那天刚好被何意看见,她向我保证过不会跟他讲的。

“没事,你不用管,已经好了。”我不想让他知道,也不愿意给他看我的伤口,怕惹出麻烦。

“让我看看。”他蹲下来挽我的裤腿,执意要看。

我将裤腿往上拉开,伤口被纱布包裹住,看不到里面。缝了三针,皮外伤,不算严重,只是伤口的位置在膝盖处,活动起来会有些疼,走路只能直着腿,显得僵硬。

倏地,他眼睛里平静的一汪湖水被搅动得汹涌澎湃,血红色,恶狠狠的。我仿佛能看见里面的熊熊大火,那张习惯性挂着笑容的脸变得铁青,眉头拧在一起,拳头紧握,骨节青白。

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剧烈颤抖,忙说道:“已经没事了,皮外伤,不碍事的,你别去,我已经不疼了。”

我知道他一向习惯性地保护我,生怕我在学校里受到一丁点儿委屈。我并不是一个惹事的人,相反平日里怕给别人添麻烦,有什么事能自己解决从来不会跟别人说。

片刻后,他说道:“走了,好好保重!”

声音很压抑,脸色冷峻,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你别去啊,我真没事。”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走了出去。

雪依旧下着,飘在他黑色防寒服上,他带着帽子,埋着头走得很快。地面湿滑,我止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南江路。

每天上学、放学我们都要走南江路,我住在在南江路尽头,他住在南江路入口处,每天他要将我送回家才返回自己家里。为了保护我,他每天要多走几公里路,这让我一直觉得很愧疚。

我打电话给何意,很是生气地质问,是不是她把这件事说出去的。

何意说,他在听到我生病了就觉得不太对劲,自己去向朋友打听到的,当时他没有去找对方算账,也没过多地过问这件事,看起来漠不关心,没想到会来质问我。

我有些担心,让何意留意他的行动,有消息立即通知我。

我和他自小相识,一起来城里读书。那时候农村教育质量太差,几乎没有学生考得上大学。我们的父母都是奔着让我们有个更好的前途就商量着一起来了。

从农村到城市,从花衬衣到校服,从布鞋到运动鞋,我总显得格格不入,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土里土气,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我的穿着,发型,背的书包,在学校不止一次被同学嘲笑,甚至各种恶作剧。我以为只要忍一忍就会过去。可是我的忍让等来了她们的变本加厉。

那时候我胆小到从不主动跟同学说话,不会做的题也不敢问老师,总是一个人形单影只。他在我隔壁班,虽然我不说,但他大概知道我的处境。

他的性格与我刚好相反,朋友挺多,有点小混混的样子,没有人敢惹他。来城里没多久,他的父母就离婚了,他住校,父母每月打给他生活费,并告诉他,只给到18岁。

也就是那时候起,他和社会上的混混整日在一起,抽烟、喝酒,浑浑噩噩度日,每天晚上去网吧,夜不归宿,老师早就想让他退学了。

学校里很多学生都怕他,知道我跟他有交集,有些学生会对我讨好似的谄媚,有些学生会讥讽我,故意惹我,让我难堪。这次打我的是一个女生喊来的几个外校的男生。

那个女生说她喜欢他,表白被拒,见我和他走得近,就以为是我的原因.....她打我就是要毁掉他喜欢的所有东西。

其实我们根本不是那种关系,只是因为从小青梅竹马,他便保护了我,更像是兄妹之情。

某一天,何意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已经被退学了。也是从那天起,我与他就失去了联系,没再见过面,直到很多年后。

休完病假去上学的那天,听说打我的几个人,有的腿断了,手骨折了,肋骨断了几根的,都伤得不轻,住在医院里。始作俑者的那个女生已经不来上课了,转学了。几个家长带领一群人在校长办公室里闹,学校外面还拉了横幅。

学院通报了打人事件,他被开除,被警察带走,面临牢狱之灾。而我被打的事情,没有人提起,我当时害怕事情闹大,给父母和老师都说的自己摔伤的。

为此,我去警察局指认凌霸我的人,因为没有第一时间报警,过了时间,也无法查证伤痕,无法立案,只能不了了之。

之后,我申请了无数次探视都被他拒绝了,每周寄一封信,每个季节送一些衣服进去,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总之没有任何回应。

后来,何意说让我放弃,我们已经走向了不同的道路,不会再有交集。他既然拒绝见我,一定是不想再与我有任何瓜葛。

可我......他的今天不就是因为我吗?我怎么能够当作事不关己,怎么能够欠下那么多不去偿还。可是,有时候不是你欠了谁,想补偿就补偿得了,有些补偿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我高中毕业去后,去了外地上大学,那些年仍旧每个月给他写信,把自己的现状写给他,也寄给他明信片,我想他没法看到外面的世界,就收集各地的风景照寄给他,让他在布满钢筋的屋子里也可以去幻想外面世界的美好。即便没有回音,但我相信他能够收到。

他的背影还停留在南江路上,冒着雪而来,给我送吃的,只为来看看我,又顶着风雪而去,没有打伞。如今他被困于一隅,我的心也停留在那天那条路上,每到下雪的时候,就更想念他。

无数次午夜梦回,我梦见他走在迷雾里,一步步向前,跌跌撞撞,怎么也走不出那片迷雾。我能看见他,却追不上他,我想拉他出来,可就是走不到他身边,我们之间隔着薄薄的一层迷雾,好像隔着万水千山。他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看我,只留给我黑色的背影。

快大学毕业了,我很开心地写信告诉他,我应聘上了一份工作。在第二封信还未寄出去的时候,收到了一封他的回信。

第一次,这么多年第一次收到他的信,幻想过无数次收到回信的喜悦,那一天却莫名地不安起来,信封上的字看起来不像他写的,其实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字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没有立即打开,先是在信封上捏了捏,摸了摸信纸的轮廓,又对着阳光看了看,信里面薄薄的,好像不是一张信纸,而是一张很短的纸条。

我的心更慌乱起来了,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会不会出事后狱警回信的。迫不及待地打开,只看到一句话,很刺眼:别再写信了。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可以给他写信?他怎么了?

也许何意说得对,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交集,我正在失去一段珍贵的友谊。

大学毕业后,我选择留在本地工作,很少回去。后来听说老家拆迁,原来住的那一地带都要推平,修建游乐场。那时工作忙,没能回去看一眼,等到过年再回去时早已物是人非,整块地被推平了。

分不清哪里是房屋的位置,哪里是路的位置,连同那些树也连根拔起。再也没有了南江路,我左右环顾想从蛛丝马迹中寻找昔日的影子,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就要被人拿走了我视若珍宝的东西,心里空荡荡的,缺了一块,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那个地方,寸步之地,却要走上很多年才能走出来。我甚至打探不到他的任何消息,抱着些许侥幸去参加过几次高中同学聚会,大家都是相互聊着昔日的友谊情深,我也尴尬地随和着,从未有人提及当年的事,更没有人知道他的任何事,他切断了和外界所有人的联系。

南江路消失的那一年,我也继续走向了我的生活,没有回头,没有停留。生活就是这样,我们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路,没有人会傻傻等在原地。

我和所有同龄人一样按部就班做着该做的事,结婚生子,买房还贷,把生活过得一成不变,内心早已没有了波澜。每天两点一线的上班,在工作与带娃中忙忙碌碌,反复咀嚼生活的寡淡无味。

我相信有缘自会相见,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次相见的场景,却不想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我真的与他重逢了。

那一天同样是大雪纷纷,风卷动着雪花将往事一幕幕缠绕住心头,我突发奇想去走一条未知小路,心中涌动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感。南江路再一次在我眼中浮现,他少年的模样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猛地一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一如他年少模样,让我顿时热泪盈眶。我快步向前追上他,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尽显沧桑,早已不是当年清秀的样子,眼睛里仍保留着那份清澈的温柔。目光交汇时,我不由得低下了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好久不见。”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我们之间尴尬的沉默。

我点点头,找不到任何语言来缓解此时的尴尬,预演过无数次见面的场景,此时却紧张得无言以对。雪停了,风也停了,被阳光照耀的雪发出耀眼的白光。

巷子里穿梭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喧闹中我却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我们之间隔着一米的距离,却是十年的时光。有一种恍惚感让我又回到了南江路,回到了一同上学的日子。

“你......好吗?”我的声音在颤抖。

他微微一笑,像当年一样,任何事都能一笑而过,任何问题到了他那里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他总是能第一时间帮我解决我的烦恼,和他一起的日子总是很安心。

“挺好的,你呢?”他长舒一口气,一脸云淡风轻,“你已经成家了吧?”

我的手里提着给孩子买的纸尿裤。他看见了,看了很久,沉默片刻,却在和我目光交汇时笑了。

“嗯,结婚好几年了,孩子都一岁了。”我说。

“你现在住在哪里?”我接着问。

他没有回答,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真好!”

“走,一起去吃饭吧。”我拉着他,怕他拒绝,赶紧上前带路。

他跟着我走,我们之间更多的是沉默,这些年明明囤积了很多话想与他分享,真见到了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像所有事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知道他可能不愿提及过往,不愿说起监狱里的日子,但还是忍不住问他,那些年为什么没有回信,为什么不允许我的探视,为什么出狱的时候没有通知我?

他避开回答这些疑问,一句“都过去了”堵住我的话。可能这些往事成了他心底不可磨灭的伤痛,任何无足轻重的关心都是一种伤害。我能做什么呢,看望了又能怎样,任何事都是无法改变的,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都过去了,我们已不再年少,很多美好的回忆只能保留在心里。从我们走向不同道路的那天,就正在失去彼此,再也回不去。时光依旧美好,只是分享的人,同行的人不再是那个人而已。

一起吃过饭,聊了聊家乡的事,聊了聊过去上学的事,聊了聊我的近况,而他的近况我一无所知,他在哪里生活,工作,有没有成家,他一律不提及。

一切都变了,不是吗?正如面目全非的南江路。

他执意要走,没有留给我任何联系方式,我将我的地址告诉他,让他有事记得来找我,他只是微微点点头。

有些人走了,有些路不见了,有些故事还在继续,但属于我们泛黄的回忆在岁月的流淌中越陈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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