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人别有怀抱——记贾琏

看了这么多年《红楼梦》,有一个问题始终没有找到答案:据冷子兴所言,贾赦有二子,长名贾琏,那么,作为贾赦的长子,他应该叫“琏大爷”才是。但该书从头到尾,他都叫做“二爷”。 问题是:大爷是谁?

或许贾琏上面有一个哥哥,但如贾珠般早亡,所以他是二爷?但冷子兴说了,“长名贾琏”,说明他才是贾赦的大儿子。

从贾府小姐的称谓来理解少爷的排行也是不通的。贾赦和贾政的女儿们,就当惜春也是荣国府的姑娘,元春是大姑娘,迎春是二姑娘,探春是三姑娘,惜春是四姑娘。那么,贾珠是大爷,贾琏是二爷,贾宝玉应该是三爷才对,可是,并不,宝玉也是二爷。

再加上宁国府?那就一团乱了。

但这种解释还是最合理,荣国府少爷们的排行方式真的和姑娘们是一样的。贾政的贾珠是大爷,接下来的贾琏是二爷,后来有了一个宝玉,他年纪尚小的时候,家下人还没有机会把他称作“爷”,贾珠就死了,所以,宝玉顺理成章就成了“二爷”,而贾琏这里,因为众人早已习惯了叫他“二爷”,而且也不好忽略贾珠,因此,这些称谓就固定了下来。

荣国府在这方面并不是那么讲究,看后面来了那么多亲戚,大观园里有十几个姑娘,他们也是弟兄姐妹的乱叫就知道了。

无论如何,贾琏在荣国府里的地位都是相当尴尬的。

他是贾赦的长子,但他并没有跟随父亲生活,而是在叔父贾政这边帮忙料理家事。听起来蛮厉害的,公侯世家的管事人,像是大权在握,可以作威作福,其实不然。他上有父亲叔父管制,再上有祖母需要奉承,母亲和婶母的话他也不能不听,其实他只是个听差办事的人,芥豆之事都作不了主,还要动辄得咎。二世祖不好当。

他身上捐了个同知,却一直没有往仕途上发展。明清时期的官名为知府的副职,正五品。再捐一捐,大概他可以做知府了。在官场上谋求职位对于显赫的荣国府来说不会很难,毕竟他是荣国公之后,父亲贾赦袭着世职,是一等大将军;叔父贾政是工部员外郎;而他的堂姐元春一早入宫,后来是贵妃;他们家又与南安王北静王一向交好。

你看,贾雨村与贾政素未谋面,不过是凭着妹夫林如海的一封书信,就帮人家轻轻易易的谋了个应天府知府之职。而荣国府的管家赖大,按照当时的律例,奴才的子女也永世为奴,可是他的儿子竟然能够当上知县。可见荣国府之能。

贾琏年纪轻轻聪明机变,做个一官居半职应该难不倒他。只是,贾府里头人虽然多,会做事的人真没几个。虽然他下面还有弟弟贾琮,从弟宝玉、贾环,侄子贾兰,一则他们年幼,二则他们确实没有贾琏聪明能干。父亲需要他时刻听候差遣办事,叔父需要他处理家中大小事务,他的前程就这般耽搁下来了。

但他自己似乎并不介意,吃喝玩乐,追欢买笑,尽显公子哥儿本色。其实,也怪不得他。上有严父下有妒妻,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唯有在女色上获取一些慰藉。

贾琏这个人,虽然是个花花公子,但偶尔也有几分真心,看他对尤二姐的态度,真令人替凤姐难受。贾琏太花心,凤姐管得太严,孰是孰非真难断定。妻子太能干,又得长辈钟爱,做丈夫的难免要吃点苦头,所以,他才会希冀在其他人身上找到些许安慰。凤姐那个人,看她对付尤二姐的手段,其为人之狠毒可见一斑。都说她是为保住自己的地位才下如此毒手,可是手段的毒辣,不枉了贾珍开头说过的,她自小就有杀伐决断之才。

可怜贾琏,难得有个温柔体贴的女伴,坐拥齐人之福的美梦只做了大半年,就要醒了。

贾琏本性不坏,由他对石呆子的遭遇表示同情就可知。那样一个世家子弟,要看一个穷人家的几把扇子,还得不知花费多少人情,想得到人家的扇子,还知道要先许人家银子,并不打算强买强卖强抢,荣国府对子弟的教导其实也不能算差。

可惜,那样一个聪明人,反而不如秦可卿一个弱质女子看得透彻: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荣国府已日显萧疏,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连冷子兴——荣国府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女婿,一个外人都看出来了,帮忙料理家务的贾琏反而当作没有那么一回事。他是故意还是无意?

但没有人有危机意识是一定的。难怪冷子兴要叹息: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这个“一代不如一代”,说得太贴切了。贾琏不过二十多岁,从未经历艰难困苦,他和贾宝玉一样,也是含着金汤匙出世的,而且作为长房长子,他得到的关注应该比二房的老二多才对。但是没有,贾赦对他没有前程要求,作为叔父的贾政当然也不会有。作为家族里把握最大说话权的人物,贾母,也没有。

贾琏到底有没有为自己打算过?有。他努力积攒私房钱,在外头设立温馨小家庭,过得如鱼得水。眼光也就是这般长远了。

或许,他认为有朝一日,承继家中世袭的重责会落在他头上,到时他免不了需要按时进朝应卯,不得像如今这般轻松自在,所以在此之前不妨尽情享乐一番。虽然他不爱读书,但彼时当年少,莫负好时光嘛。

更大的可能,是他知道无论是家产还是世袭,都轮不到他,所以才这般寻欢作乐,不理其他。为什么不呢?看贾母对宝玉爱若命根就知道。他何苦为他人作嫁衣裳。虽然后来,贾府一败涂地,但他也不能够提前知道,荣华富贵崩塌起来是这么的容易。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可是家长的态度,真的对后辈影响太大。贾母溺爱宝玉,其他孙子一律靠后。贾琏胜在聪明能干,家族里才有他的一席之地。他的弟弟贾琮,若不是有葬礼或祭祖之类的大事,平时难得看到他的踪影,像个若有似无的影子。贾环的生存环境也算得上恶劣,名义上虽然是个少爷,可是荣国府里头,看得起他的人大概也没有几个。

更重要的是,他们兄弟姐妹之间,除了宝玉整日和姐妹们在一起,感情稍好之外,其他淡淡如水。探春的话一针见血: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虽然血缘稍疏,但贾琏和宁府的贾珍感情比较好是事实,就连贾蓉也和他亲近。大家族里,或许成家兄长和未成家弟妹之间是需要保持距离,但贾琏和弟妹之间的距离,委实也太大了些。后来迎春出嫁,嫁了个中山狼孙绍祖。不理俗务的贾政都知道孙家不好,一向在外头游走的贾琏没有理由不知,可是,他保持沉默。父亲贾赦固然是个顽固分子,作为亲兄长,贾琏实在有责任为妹妹争取幸福。迎春的悲惨命运,多少反映了贾府众人的冷血,可以作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之最佳例子。

《红楼梦》中,女儿都是薄命人,男子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后来,贾琏的结局不会是在贾府树倒猢狲散后仍能安然无恙,不然,巧姐就不会落到狼舅奸兄手里,差点断送了一生。

不过,贾琏得到坏结局,说是他的错,那也不一定。作者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贾珍年纪轻轻就袭了世职,又没有人管束,一向任意妄为惯了的,犯错是轻而易举的事。那时一人犯事,株连九族是等闲事,宁国府出事,荣国府肯定不能独善其身,受到牵连是一定的,贾琏跟他走得这样近,不必说首当其冲。

怎么说呢?贾琏这一生,从不亏待自己,也算不枉了吧,虽然说,可能死得比较冤枉,毕竟他除出风流了些,也没有做过其他伤天害理的事。

其实,家族兴衰成败,责任当然在前辈而非晚辈。一家之主专职高卧享乐,只等晚辈来问候承欢,其他诸事不理诸事不问,晚辈对他的晚辈,当然也有样学样。别的不说,贾赦好色,贾琏也好色,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吧。

有点替贾琏可惜,倘大一个荣国府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稍为长进,可惜,不被钟爱。其实,贾琏长得也不差,不过,宝玉衔玉而诞,来历看起来确实不凡。如果贾母一早选定贾琏作为继承人,那么,他自当有另一种计较,荣国府是什么命运也难说。

但凡长辈宠爱后辈,只看容貌不选才能,最终难逃一败涂地的结局。董太妃宠信郑克塽,台湾归了康熙;向太后钟爱赵佶,宋朝失了半壁江山。没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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