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
老黄来了。
正像大象说的那样,老黄来了。
我们期盼了很久,他终于来了。
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叫做老黄,只是当初听大象说,他叫老黄。
老黄来的时候,穿着一件蓝色的上衣,但是没穿裤子,也没穿内裤。他长相狰狞,眉毛和头发连在一起,胡须和胸毛连在一起,只有眼睛以下,鼻孔以上的区域可以分辨出他是人类。我觉得他并不像是精神病人,在我的审美观里,他长得很像正常人,虽然长得狰狞。那么,什么是精神病人的标准长相呢?我说不清楚,反正老黄不在这个范围之内。
他进来的时候,一直不停的放屁,放的很响,也很臭。我们都不愿靠近他。每个人都会放屁,或多或少,可是他却一直在放屁,几乎没有停歇。我甚至认为,他就是由于一直放屁才会被定义为精神病人,才会被送进这里的。医学上虽然没有这么说,但我却认为一直放屁也算是精神病的一种。
老黄来了,大象很高兴,上去便拥抱了他,看来大象不反感他一直放屁的行为。很奇怪,大象一向有洁癖,如果厕所稍微脏一些,他宁肯不解决大小便问题。他说自己的鼻子不好,也许是太灵敏了,总之闻不得臭味。然而他却不排斥老黄的屁臭味儿,可能他今天感冒了吧。
蚂蚁却很沮丧,低着头不说话。我问他:"之前我问你老黄是谁,你总是不说。今天老黄来了,你可以告诉我们了吧?"
蚂蚁抬头看了我一眼,小声对我说:"有时候我是他爸爸,有时候他是我爸爸。"
我不再追问,我知道即使再问下去,蚂蚁也是这个答案。
大象和老黄拥抱之后,又接了很长时间的吻。我们对此很反感,感到恶心。本来这种行为在这里并不算是奇怪,也可以说是很常见,很正常的行为。但由于大象的人缘不好,而老黄又一直放屁,所以我们感到恶心。
鸭蛋跳出来,大骂两人的龌龊行为,我们其余人都在一旁看笑话。大象的人缘不好,鸭蛋和大象的关系算得上是最不好的。虽然蚂蚁经常和大象打架,但他俩最起码也有关系好的时候。鸭蛋就不同了,从始至终,他和大象都是谁看谁也不顺眼的。两人即便偶尔交谈,也是相互拆台。
所以鸭蛋这次实在看不下去,直接大骂起来。大象这次并没有忍让,一改他沉默寡言的作风,和鸭蛋对骂起来。
老黄没有吱声,不慌不忙的放着屁向鸭蛋走去。我们都想看看他会有什么举动。
老黄突然变了脸,原本狰狞的面孔,此刻变得更加狰狞了。他抬起右手,一巴掌将鸭蛋打倒在地。我们吃了一惊,同时认为老黄的举动也是在意料之中。场面立即混乱了起来,人们有的慌忙跑开,有的前去和老黄对峙,有的站在原处,有的则开始唱歌跳舞,不知在庆祝什么。
我看了一眼鸭蛋,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
2
鸭蛋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似乎老黄打的不是他的脸,而是打断了他的腿。这一个月里,他没有说话,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不知又在想着什么。
老黄被分配到了大象的房间里,也就是蚂蚁的房间里。也就是说,他们三个人住在同一间房间里。蚂蚁对此很是不满,他找到老黑,要求调出去,随便住到哪里都行。老黑一板一眼的对他说:"空房间是有的,但你哪里也别想去,你就属于那个房间。"蚂蚁还想争辩,老黑大吼一声:"滚回去!别他妈的做梦了!"
之前,蚂蚁经常找大象打架,我们称他为好战分子,虽然败多胜少。--他战败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看见过;他战胜的时候,我们谁也没见过。如今形势发生了变化,蚂蚁由一个战斗者,沦落为了受害者。自从老黄来了以后,我们再也听不见蚂蚁的叫嚣声,听到的只是一些哀嚎声。以前蚂蚁的身上有了伤痕,他会脱光衣服,展示给别人看,脸上充满了自豪,似乎在告诉人们,这是一个战士的标记。如今,他再也没向任何人展示这些标记了,就连挂在脸上的淤青,他都总是用手遮掩着,不想让人看见。
自从老黄来了以后,大象便悠闲了许多。每次打架,他便闪到一边,只在远处看着老黄打蚂蚁,再也不去亲自动手。我们看不过去,就去上前阻拦,但没人能打的过老黄,更何况大象也会帮他,所以我们没有胜算。
老白也加入了他们一伙。看到他笑眯眯的走在大象和老黄身边的时候,我们厌恶不已,心想以前怎么没打死你。
我们都喝过老白的那瓶酒,每次想到这件事,我们都恨不得把自己的肠胃切除掉。可是即便真的切除掉,也没什么用,喝过就是喝过,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有人说,反正我们都是精神病,干脆就假装没喝过不就行了吗?没人会在意精神病的健忘,也没人会在意我们的翻脸不认账的。这个观点遭到了反对,我们的确是精神病,但我们却不是健忘症患者。甚至说,我们在某些事情上的记忆力,要比外面的正常人还要好。就算我们可以欺骗别人说自己当初没喝过那瓶酒,但谁也骗不了自己。正因为我们骗不了自己,所以我们是精神病。
想到这些,从此以后,我们对蚂蚁的事情再也不闻不问。虽然还会同情,但只是保留在心里。蚂蚁用手遮掩着淤青路过的时候,我们都在想:"把伤口遮挡的严实一些,我们不想看见。"
3
病院里的人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我们在进来之前,有过不同的身份,有过不同的职业,有过不同的人生经历,有过不同的人际交往。进来以后,我们依然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同,但最起码身份统一了,那就是精神病。
我觉得这里更自由一些,完全不必有太多的顾虑。说出什么样的话,做出什么样的事,都不显得奇怪。在这里,一切都是正常的。当然,我们认为是正常,外面的人认为不正常。
然而老黄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目前的局面是:我们都觉得病院的气氛变得不再正常,而外面的人可能反而觉得这里变得正常了。还有一点,那就是老黑的态度,也在发生改变。老黄进来之前,他每天按时送药,不定期打我们耳光。闲暇的时候,他便躺在办公室里睡觉。老黄来了以后,他每天虽说还是按时送药,不定期打我们耳光,但闲暇的时候,他几乎不怎么睡觉了,而是就在椅子上坐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我们都在猜测老黑可能逐渐在向我们靠拢,也就是说,他可能也开始不正常,变成精神病了。也许他始终都是个精神病,但他有着医生的身份,所以他和我们并不一样。
对于他的这种变化,没人敢去过问,大象和老黄也不敢。我看得出来,大家都在胡乱猜测,但谁也不敢公开或是私下谈论此事。大家都怕老黑打耳光,大象和老黄也不例外。
夜晚,我躺在房间的地板上,思索着老黑的事情。地上的那些虫子,依然安静的来回爬着,但从不靠近我。老黑说过房间里根本没有虫子,是我的眼睛里有。后来他又说我的眼睛里没有虫子,而是房间里有。那么说来,老黑并不否认虫子的存在,只是他让我搞不清楚这些虫子究竟是在房间里,还是在眼睛里。他给了我一个难题,我找不到答案。另外,老黑的变化,是一个更难的难题,我更找不到答案。这个问题我曾经偷偷的问过鸭蛋,他什么也没说。
对了,鸭蛋,他也变了。自从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后,他变得也不一样了。从前他总是像个学者,或者说是假装像个学者。滔滔不绝的演讲,是他一向的风格,而现在却很少讲话,经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不对,不是发呆,他的眼神里并没有呆滞的内容,他在思考。
我很厌恶一成不变的生活,但现在生活真的发生变化了,我却一点儿也不高兴。我喜欢从前的氛围,对现在的这种压抑感到很难过。我厌恶外面的生活,所以我被送到了这里,也许是我自愿来到这里的。我也厌恶老黄来到这里之前的生活,所以我始终想要逃离,就像茄子那样,凭空消失。我更厌恶老黄来到这里之后的生活,我不是一个念旧的人,但现在我却想回到从前。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也许那种生活不存在,也许存在,我不知道,我是精神病,别问我。
这一切,都是老黄的过错。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们对他的态度只是反感,因为他总是一直放屁,因为他和大象关系亲密,因为他打了鸭蛋,因为他成了蚂蚁的爸爸。而现在,我们对他的态度是憎恨。也正是因为对他的这种憎恨,使得我们也开始憎恨大象,还有老白。
我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来改变现在的状况,至少能够恢复到以前。而且我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并不是我主动想出的,好像有人在一步步将我诱导,从而使我萌发出了这种想法。
那就是,杀死老黄。
4
鸭蛋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又变回了自己。他又开始了演讲,依然是那么慷慨激昂,唾沫横飞。观众们又找到了乐子,再次把鸭蛋团团围住,倾听他的言论,沐浴他的唾液。
猴子总是站在离鸭蛋最近的地方,以前是,现在也是。
猴子比蚂蚁还要瘦弱矮小,两只大的离奇的眼睛几乎都要从脸上掉下来。这副模样显得他很有精神,也显得他很像精神病。他最喜欢听演讲,不管演讲者是谁,他总会第一个跑过去,像个树桩一样站在那里,每次都会听完整场。鸭蛋的演讲最多,猴子自然就成为了场上最佳观众。然而鸭蛋却不喜欢他,赶他也不走,只好任由他站在那里当树桩。猴子从不鼓掌,也不说话,一脸呆滞的只会点头,似乎是赞同的意思。鸭蛋说自己最烦猴子在那里点头,不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会点头,和老黄一直放屁一样烦人。
鸭蛋说,苹果是红色的。猴子听了,就点点头。鸭蛋说,苹果是蓝色的。猴子听了,也点点头。鸭蛋说,你点头干嘛?你是个傻子!猴子听了,还是点点头。鸭蛋说,你可以去死了。猴子听了,又点点头,可是却没有去死。
说实话,我也不喜欢猴子。我问他:"鸭蛋说的话,你相信吗?"他说相信。我又问:"有人说鸭蛋说的全是假话,你相信这个人所说的话吗?"他说相信。我问:"你相信我说的话吗?"他说相信。我又问:"那你到底相信谁?"他说谁的话他都相信。我说:"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总该有自己的想法吧?"他说:"我只负责听,负责相信,不负责说,更不负责有想法。"于是我模仿鸭蛋的口吻对他说:"你可以去死了。"他依然点点头,依然没有去死。
鸭蛋"复活"之后,演讲的内容和以前不大一样了。现在的言论主要是针对大象和老黄,以及老白。他把这三个人比作了内裤,说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内裤的三个角,牢固,肮脏。这个内裤团体的作用,就是包裹生殖器官,也就是说,他们把肮脏下流的工具掩盖了起来。我并不赞成:"生殖器官怎么就成了肮脏下流的工具了?它应该是神圣的,人类依靠它来繁衍后代,怎么会是下流的事情呢?"鸭蛋说道:"你说的对,生殖器官就是为了繁衍后代的,它的本意就是生育和繁殖。可自从人类发明了内裤之后,这件神圣的事情便被玷污了,变成了很多罪恶的起源。"我一时明白不过来:"那么,也就是说,当初魔鬼引诱亚当夏娃吃了智慧果,他们二人用树叶遮住了私处,这件事情就是万恶之源了?"鸭蛋思考了一下:"也是...也不是...也可以说,那是人类开化的起点,是文明的表现。不对,文明也是肮脏的代名词...你看你在说些什么!我在批判他们三个人,你扯到哪儿去了!"
我还想继续争论下去,因为我忽然觉得这个话题很有趣。可周围的观众却不同意我在这里搞辩论,他们只想听鸭蛋的演讲。于是,我被推了出去。
这个时候,内裤集团来了。他们气势汹汹,扒开层层人墙,上去揪住鸭蛋便打。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观众并没有袖手旁观,而是一拥而上,开始与内裤集团打斗起来。这是病院最大规模的一次群殴。我也加入了其中,狠狠的用脚踹着老白的脑袋,想把他那一贯笑眯眯的嘴脸踢个稀烂。
在人多势众的情况下,内裤集团狼狈逃窜,我们欢呼胜利。
这三个人叫来了老黑,要求主持正义,似乎他们成了受害者。我们见了老黑,一个个都站立不动,不敢出声。老黑依旧黑着脸,打了每个人一记耳光,也包括内裤集团的三人。打完之后,他大吼一声:"吃药!"说着便把药片拿出来,分发给了每个人。我们乖乖的吃下药,便各自回了房间。
这次斗殴,我并不觉得解气。虽然我打了老白,但我最终想要做的,是杀死老黄。
5
我在墙壁上凿出了一个洞,很小,不足以被人发现,却足以看见隔壁房间里的一切。而那间屋子里,住着大象,蚂蚁和老黄。
蚂蚁依然每天都会挨打,那种场面有时候我不忍看下去,但我必须去看,因为老黄。老黄很强悍,像我这样的,十个也打不过他。他的屁臭透过墙壁上的这个洞,扩散到我的房间里。我捏着鼻子,忍受着煎熬,每天坚持观察隔壁的动静,确切的说,是观察老黄的动静。就像当初为了偷到那面镜子,我每天观察老黑一样。
老黄的屁除了臭不可闻之外,还把我房间的墙壁都污染了。那些墙壁之前是洁白如雪的,我始终对此感到满意。然而自从我开了洞之后,老黄的屁便会充斥着整个房间。时间长了,墙壁便逐渐变得发黄,正如隔壁的墙壁一样。老黑每次来送药,都会皱着眉头,说:"这是什么味道?怎么我好像在哪里闻过?你给我记住,这不是你应该有的味道!墙壁是怎么回事?这种颜色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给我记住,这不是你应该有的颜色!"
老黑说的对,这些味道,这些颜色,的确不是我应该有的。不过他可以放心,这不是我想要的,给我也不会要。我心里很清楚,我的目的是什么。为了达到我的目的,我必须忍受这种能让我几乎昏厥的味道,也必须忍受洁白的墙壁变了颜色。为了理想,我必须忍受。去他妈的清新空气,去他妈的白色墙壁,去他妈的完美主义!
有时候,老黄在打蚂蚁的时候,大象就会站起身来,靠在墙壁上。可气的是,每次都会遮住我开的这个洞,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从声音中判断老黄的招式,猜测蚂蚁的可怜模样。有时候,大象会上前帮助老黄,并对蚂蚁叫骂着:"活该!活该!"而有时候,大象会忽然站起身,甩手打老黄一记耳光,叫嚷着:"住手!你不能这样!"而且他会蹲下来,摸着蚂蚁的头说:"你没事吧?放心,有我在呢。"
这些场面我看了很多,每次看过之后,我都会思考如何才能杀死老黄。可惜我没有任何书籍资料可供参考学习,我只能凭空猜想自己如何变得强大。
这件事情,我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我不信任他们,因为他们不信任我。如果茄子在,我也许会告诉他。我觉得茄子一定会支持我,甚至,他可能会成为我的帮手。如果他在,他可能会在我之前就会想要杀死老黄的。我认为我的猜想一定是对的,只不过,茄子不在。
6
老黄死了。
他是在一次天亮之前死的。
他不是我杀的。
是大象杀死了老黄。
整个过程我看得很清楚。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我照例趴在墙壁上,透过那个洞观察隔壁的情况。蚂蚁还在睡觉,他的身上伤痕累累,不过有些伤口已经开始愈合。老黄也在睡觉,他的呼噜声和放屁声此起彼伏,响彻整个房间。大象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的,先是来到了蚂蚁的床边。他盯着蚂蚁看了很久,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不像是同情,也不像是轻蔑。之后,他又来到了老黄面前,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像是看到了仇人一样。他迅速的伸出手,掐住了老黄的脖子,就那么死死的掐着,我能清楚的看到他手上爆出的青筋。老黄没有醒来,半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没了呼噜声,但放屁声却变得更加响亮。最后,放屁声也没了,他死了。
大象在确认老黄已经死后,回到蚂蚁那里,俯下身子,开始亲吻起来。至于蚂蚁是个什么反应,我并没看到。因为我的目光转移到了老黄的尸体上,他消失了。
我把洞口堵上。我想,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将开始。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病院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也似乎变得更不一样。这里说的回到过去,是指老黄到来之前。这里说的更不一样,是指老黄死去之后。不管是回到了过去,还是变得更不一样,总之,一切都与老黄再也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