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圣节游园会那天,尚九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回境画廊的。他只依稀记得东哥的酒吧里乱糟糟的,人头攒动,一点也不比游园会清净。酒保还是送上以往惯喝的酒,尚九熙一口灌下去,就觉得苦涩辛辣往眼角翻涌。借着抬手遮光的动作,他用手腕蹭了一把,凉丝丝的,是有些陌生的触感。
尚九熙没能喝醉。
真是奇怪了。平日里跟何九华一起的时候,就能有各种各样微醺的理由:酒气蒸腾,气氛迷人,甚至是就连仰头看一眼何九华的眼,都能觉得深邃令人迷醉。可那天连着灌下去五杯不同的酒,没办法,他觉得哪个都难喝。最后还是清清醒醒的出了酒吧。
酒保算是半个自己人,亲自给尚九熙递了酒,自然知道他现在的状况。尚九熙起身要走的时候,酒保叫人送一送,被尚九熙推了一把拒绝了。酒保也是怕他出门就被哪个富婆好心捡尸,只能让人一路跟着,直到看人进了回境画廊,才回来招呼。
其实何九华比他回来的早,且一直支棱着耳朵注意着他回来的动静。好不容易听到人进门,自己才迎出去,就被酒气扑了一身。
“九熙,我们......”
“我累了。先睡了。”何九华才开口,就被尚九熙一句话堵了回去。然后人就直接进门,还顺手反锁了。何九华差点没被门板拍扁了鼻子,被关在门外愣怔了好一会儿,无奈的起身回另一间卧室。
尚九熙其实睡得不好。躺在特选的软垫床上烙了一夜的饼,起身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不想在家呆着,也不想开店,更不愿意跟何九华共处一室。虽然自己也没想明白,人家到底是怎么得罪自己了。他把没电的手机就搁在床头,随手套了件外套,起身出门。何九华向来睡觉沉,他就算真的折腾出什么动静,怕也乱不醒他的。在门口犹豫了半天,还是撂下车钥匙空手出门了。
说起来有趣得紧,销金窟到游乐场跑马场那边还有几条专用公交线。就算是免费乘坐,乘客也是少得可怜。很多时候都是有乘客上车了,司机问去哪里,带着人就跑。好嘛,公交专车体验也是不错的。
尚九熙蹭了辆公交专车吭哧吭哧晃到跑马场的时候,门还没开。看门的保安队看到他也是意外,听说来骑马,也没说什么直接放人进去了。谁不给进,自家老板的徒弟们还不给进么?
尚九熙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枣红色皮毛柔亮,很是好看,他们给马取了名字,叫燃。他们是指尚九熙和何九华。因为何九华说它在马场奔驰的时候,就像一团火焰一样。燃的马舍旁边,跟它做邻居的是一匹叫竹子的马。黑白相间,长相和名字都带着点童趣。竹子是孟鹤堂的马,名字是周九良取的。当时尚九熙还笑话他们,这个名字是怎么想的。周九良一本正经的跟他说:你看它像不像熊猫?就叫竹子很好。
竹子:我吃我自己!
尚九熙摇摇头,把那些纷乱的思绪都晃出去,然后牵着燃出了马舍。他其实没骑马。就单纯的牵着马在马场遛弯。从上午的没什么人,到下午四处都是马蹄飞扬起的沙尘。他牵着燃到人不多的地方,松了缰绳。自己默默无言的走,燃就慢悠悠的跟在身边,场面很是和谐。
可另一边,在回境画廊醒过来就发现尚九熙不见了的何九华,一点也不和谐。
电话打不通关机,后来在他卧室的床头找到了没电的手机。没去山庄,没在戏园。酒吧刚歇了业,茶馆还没开门。找了一圈无果,他就彻底慌了神。
这事儿他不敢惊动老师或者其他的师兄弟,只能一边慌着一边按捺自己打开店门,坐在看得清门禁的地方,等。只能等。
尚九熙进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销金窟的夜生活开始,尚九熙就在路上各个店铺漫出来的光怪陆离里恍惚了身影,何九华还是隔着门一下子认出他,起身冲出去。
两人在一进门的关口碰上,何九华几乎是撞上去的,把人直接推按在玻璃墙上,压下脖颈,冲着嘴唇就咬了上去。
血腥味在两个人唇齿间散开。尚九熙抬手去推,却被舌尖尝到的咸涩阻挡。
“师哥...”得到喘息的机会,尚九熙按着他的肩膀想要获取自由。
“不要走......”他听见何九华带着哭腔的开口:“不要丢下我,不要走...”
在这一瞬,尚九熙先油然而生的是一股怜惜,然后几乎是马上,就转变成疑似自己成为影子替代品的怨恨。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狠狠的一把将人推开。何九华倒退着踉跄,脚下一绊,跌坐在地上。
“够了,何九华。”尚九熙没忍住红了眼眶对着人嘶吼:“你走,再也别回来。找你的不能失去,找你的不要离开。以后再也别踏进我的门!”他吼完像是脱力了一样,顺着玻璃墙滑下去,头埋进膝盖里,用手圈住,缩成可怜的一团:“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说到后面,已经是明显哭着的气音。
何九华跌在地上扭了下手腕子,愣怔着看他怒吼崩溃,翻身跪爬过去将人圈进怀里:“因为喜欢你,才想留在靠近你的地方。因为怕被拒绝,才忍耐只做朋友搭档。因为是你,才怕被丢弃,被厌恶。”他的身体都在抖:“她不是女朋友,不是爱人,不是喜欢忘不了,不是爱过放不下。她可以走,可以离开,再也不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但你不行。我喜欢的人是你,不想离开的是你,想得到一样回应的是你,想缠着度过余生的是你。你要推开我,不若...”
何九华的话顿了顿,看尚九熙带着一脸泪痕抬起脸看自己。他努力扬起一个不自然的笑,接着说:“你让我死心吧。或者干脆些,让我去死,好不好?”
何九华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尚九熙的眼睛。那里面从疑惑到惊惧的转变惊艳了何九华。他闭着眼睛上前,将唇瓣印在泪水打湿的睫毛上。眼睫呼扇了一下,刷过一日焦躁急火出的死皮,粘上刚刚磕破的血迹,破败的蝴蝶一样,在尚九熙的眼下投下一道影。
“你这个样子,我舍不得你为难动手的。”何九华笑了:“不然,你推开我。我绝不耍赖,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
这不是权衡,亦不是威胁。尚九熙看着他的表情,他相信,如果自己哪怕只用一丁点的力气,让何九华感受到,他真的会头也不回的,去死。比之前的诡异别扭更汹涌的害怕席卷而来。根本不需要大脑去反应下达指令,手臂像有自己的意识,猛的将何九华纤细的腰圈进自己的怀里,开口的拒绝,带着尖利:“不要!”
大概谁也不想提起,这场算不上旷日持久的“飞来横闹”是因为什么开始,又是怎样结束的。临近午夜的时候,何九华和尚九熙出现在云客来的后院包间里。两个人上来就点了一份和团子。这是菜单上没有的,专属于老板娘...老板亲手掌厨的菜。小厮没耽误,颠颠儿的跑去汇报。没多久曹鹤阳脸上带着点困倦,推门进来,烧饼跟着,手里端了托盘。
“和团子。”烧饼把托盘放下,笑。
曹鹤阳揉了揉眼,自然的靠进已经坐在身边的烧饼怀里,软软道:“你们这一碗,可让我好等。”
尚九熙抿着嘴笑。何九华拿汤勺搅和几下,舀起来又轻轻的吹,好半天才送到九熙嘴边,看人吞下去,好奇得问:“怎么样?什么味的?”
尚九熙皱皱眉,老半天形容不出来,被看急了,抢过勺子,也塞过去一口。看人表情扭曲了一下,苦笑着问:“怎么样?什么味的?”
何九华舔舔嘴,哭笑不得:“大概,就是今天的味道吧。”
那边,烧饼搂着曹鹤阳,笑成的一团。
和团子,十来年前烧饼和曹鹤阳宣布在一起,接下云客来的时候定下的一道菜。汤汁苦涩带酸,手做团子滑嫩甜蜜。那之后,每对儿决定在一起的搭档都会跑来点一碗吃。
“和团子。把精细琐碎都和起来,团在一起。就算周遭都是艰难困苦,回身拥抱,也是甜蜜。”烧饼把困得啄米的人往怀里拢了拢,扬着笑脸到:“我家四儿多有才!”
可不是,生活再难,能难过没有你陪伴么?
桌子下,九熙伸手,跟九华十指交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