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3491.2,常规日志。如果可以用地球历法计算,我只离开了那里三十一个月,时间比起那次离家求学还短上许多,可我记得当时家的样子始终清晰而真实到可怕,还有,母亲……可是现在一切都悄悄渺远了。马文,你知不知道那种感觉,就是一上了初中就把小学同学忘了个七七八八的无能为力?这让我忍不住怀疑自己太过绝情……对不起,我忘了你是只是个程序……不用道歉,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请把安眠药送到我房间,嗯,二十七号房,毕竟今天是地球历法的本月二十七日,药要二倍量……我想你不必提醒我这一点,我还很清楚。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28年前
秦牧蹲在地上用一根纤细的木棍一下下缓慢地戳着黄土地,他的心很烦,按理说一个七岁的孩子大概是识不得愁滋味的,但他却是没由来的慌。手下发力,地上又多了几个坑洼,挤在一起,看得人眼痛。
忽然,他眼前卷过了一团裹着黄沙的风,迷了他的眼。他仿佛听到了风那头凄厉的声音直直地破开空气传来:“秦牧——你爹没啦——”他揉了揉眼睛,刚才的声音他一个字都没听清,更听不懂。他继续戳着土地,灰尘扑上他的脸,混着不知哪儿来的水在他脸上爬满泥迹。
27年前
“小陆啊,秦总工都去了一年了,你也该向前看了。”陆山容缓缓地点头,勉强从嘴角扯出个理解的笑容。他的丈夫秦逸鸥曾是某个天文机构的总工程师,他的一生都献予了无垠的太空。她早就明白他人如其名,就像一只留不住的鸟,迟早要离开他们拥挤的巢,飞向目所不及的远方。她认为自己足够宽容,也足够体贴,可她却不曾想到会这么快,以这样无可挽回的方式,他就永远离开了她。他甚至就葬在了他工作的地方,为的是抬头就能望见自己爱了一生的地方。将军马革裹尸尚且能还,而他却不会回来了。秦逸鸥什么也没有带走,只带走了一个家庭全部的希望和欢乐;他也并没有留下什么,只留下了无尽的哀痛和生活的重担。
“牧儿,告诉妈妈,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她招手示意儿子过来。一年了,这个顶着她丈夫姓氏而容貌酷似自己的儿子越来越成为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妈,我想和爸一样,做个大科学家!然后我也专门研究天……”清脆的巴掌声截断了他的话语。“牧儿,牧儿,你答应妈,答应妈,你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许——不许和你爸一个样!”陆山容很怕也很慌,她的眼泪随着她挥在儿子脸上的巴掌涌了出来,“你不许学他,不许……”“妈……”
20年前
秦牧拖着行李箱,随拥挤的人流向前方的火车涌去。终究,他还是赢过了母亲。当他私自改掉了母亲亲手认真写上的大学志愿的那天,就料到自己即使顶着和母亲酷似的面容,骨子里却还是像父亲多些。母亲向他大发雷霆过,也罚他在门外跪过一整夜。可看着华发早生的母亲颤抖的嘴唇战栗地吐出“还想走吗”,他心底却生出了一丝快意。“妈,子继父业,木已成舟,我是不会改也不可能改的!”他梗着脖子斜着眼睛瞟向他的母亲,知道那个女人其实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生子肖父是很正常的,他的倔强和不可挽回也是与那个去了八年多的人如出一辙。
挥别时候,母亲只是倚在门口,她的泪大概是已经流干了,竟没有再哭出来,只是悄声问:“你……还会回来吗?”秦牧笑出声来,他不是去战场,更不是上刑场,难道有什么可担心的吗。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只是头也不回地走。他不回头,可他还是知道,她想告诉他,她还是会等他回家,一直等。
想家的人会做梦,可家却再也未入我的梦,因为我已经没有家了。
嗯……马文,我睡着了?很难得嘛。现在是星历3491.7,多谢你能陪我聊聊天,尽管你不是个脾气很好的AI,可我还是……起初我以为我会害怕孤独,后来我猜想我会习惯孤独,却不曾想过,现在的我,就是孤独本身……你是不是不想听我唠叨?什么?吃饭?你明明知道的,我很快就不需要了。
14年前
当秦牧第一次见到上将的时候,他确实是在心里惊讶了一阵。毕竟尽管他的专业水准无可挑剔,可终究是经验不足,如何就能得到上面的垂青,应邀进入核心应对组?不夸张的讲,这就是一步登天了。至于这个组织的名称,他也深深怀疑过。你说该观测就观测,该研究就研究呗,什么叫做应对?或者说,要应对什么?
“小秦呐,我听下面的人说,你的性子还真是和你父亲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秦牧觉得自己的第一个疑问就这么得到解答了。果然,自己应该是凭着父亲的关系上来的,但他并未感到有什么羞愧,相反的,他感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更加沸腾起来。“您认识我父亲?”“当然了。当时他可是组里的顶尖干将,只可惜……不过听说你其实主修的不是天文专业?”“对,但我的专业比较新颖,不是太好解释……”上将表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不必跟我解释,具体事宜无需我来落实,不过下面的人既然向我推荐你,就说明了你的实力。进了组里,你可得毫无保留,懂了吗。”秦牧兴奋地点头保证,可上将却有些欲言又止。
12年前
“我听说,咱们这地球快要完蛋了?”地球要被毁灭了。地球要被毁灭了……秦牧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床单画出一个人形。当时的他以为,自己加入的所谓应对组不过是地方性的,却不曾想到各国各领域的顶尖专家都云集于此,人才显得既值钱又不值钱了。工作的两年来,他一直战战兢兢,不敢出半点差错。可他还是不知道,在众多权威专家的身边从早忙到晚,自己究竟该做什么,已经做了什么,还要继续做什么。两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对自己过于自信,本以为组里缺不了他,可日子越行进越觉得自己身无长物。直到——直到那天。
“我听说,咱们这地球快要完蛋了?”当他半捧半抱着半人高的文件缓慢蹭过一间办公室门口,这句闲聊式的话语自动飘进了他的耳朵,不过这次他不能装作听不懂了。双臂自顾自地抖了起来,像是完全脱离了大脑的控制。世界末日之类的,难道不就是玩笑吗?可恰恰这次,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这可能真的不是玩笑。他为自己难得的清醒悲哀。到这儿来的专家,没有一位看起来是开得起玩笑的。“你可别乱说瞎传的,从哪来的风言风语?”“我是那种人吗?说真的,我怀疑我们其实是在建造‘诺亚方舟’。”怀中的文件摇摇欲坠,似乎随时要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秦牧不得不离开,可他的心却彻底乱了。幼时的自己确实喜欢做梦,幻想里也自然也少不了末日降临,他作为无畏的英雄,英勇地解救了全人类。可是,要是那一天真的降临,谁知道他还能否举起梦里的光剑呢。
“上将,我听他们说……”“我一直在等你问我,其实,你听到的都是真的。”秦牧的手心渗出了汗,触摸到空气都感到湿滑。他相信他是又回到了其岁那年,黄沙再次迷住了他的眼。“为……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我不确信当时年轻气盛的你是否会被既定的残忍未来吓倒。”“为什么……选我?我并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也能感觉到组里并不是缺我不可。”秦牧很聪明,也能很快逼迫自己接受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的事实。他没有问地球为什么要完蛋,要被谁毁灭。他只想问关乎自己的事,很急切。不知为何,在被迫接受真相那一瞬,他居然没有感到天旋地转般的崩溃。“不,你错了,你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多重要。小牧啊,我们慢慢谈……”
死寂的飞船没有呼吸,沉默的机械不会叹息。
马文,我不是在说你,你很强大,甚至可以说是完美,你几乎无所不能,你甚至可以不假思索地轻松说出生命宇宙和一切的答案是四十二。你是集大成者,是我的骄傲,甚至从某种层面上可以充当上帝……你问我什么是上帝?其实你比我更清楚。我以为我已经算是上帝,可谁曾想到,上帝死了。
10年前
又是两年过去,秦牧几乎投入了全部的精力,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只为去破译一份加密过多次的手稿,那是他父亲去世前留下的。秦牧轻抚着纸上的褶皱,就好像抚摸着本该在父亲随时间变得苍老的皮肤上出现的皱纹。或许没人会料到也许衰老也是一种幸福,难求的幸福。
12年前
那天上将跟他谈了很多,无非是地球坐标暴露,成为了众矢之的。他看过不少科幻小说,他懂,他不必多问。最确定的就是地球的大结局已经注定,最不确定的则是尚在建造的“方舟”。为了能使人类那在宇宙中算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文明有一息尚存的机会,为了证明短暂曾经的存在,无数的人不知几近徒劳地奋斗了多少年。
“你的父亲‘意外’去世前,曾经留下一份我们无法破译的手稿,我们搜集了他生前的相关地只言片语,有理由相信,它才将是工程的突破点。他把手稿留给了你,只是——到今天我才能够放心给你。你也有足够的理由让我们相信,破译它的人只能是——你。”
10年前
上将说的没错,或许是运气,或者是父子连心,他真的有幸破译了手稿。成功的那天,他想要欢呼,想要痛哭,想要咆哮,想要疯狂,可他最终却只是安静地给母亲打了电话。大概有十年了吧,和她的通信仅限于屈指可数的几次书信往来,到了研究后期,更是基本断了联系。“妈,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回家了。”“牧儿,其实……”陆山容哽咽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懂自己的丈夫,也不懂自己的儿子,可她好像又能够懂了。秦牧却不必她说出来,他早已明白,她想告诉他,她原谅了他的父亲,也原谅了他。
8年前
手稿破译后,工程果真如预料般进展神速。被末日危机笼罩的他们少数人眉头也有了舒缓的迹象。秦牧在其中的地位已经可以说是不可撼动,他也曾说过他已经把手稿中的全部构想都付诸实施了,可他总是不能心安。
“关于登上方舟的人……”“秦工,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我向你保证,当然绝对少不了你。”“那其他人……”“你也看到了,方舟最多只能装载五万套冷冻人体装置,船的空间有限资源也有限,我们不能够冒险。谁去谁留,可不仅仅是你我动动嘴皮子就能够决定的。紧要关头,你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秦牧忽然想到了那漫天黄沙的那头,她的母亲,她看不见表情的脸。“谢谢您上将,我保证‘方舟’的各项计划会顺利实施,一切正常。”他很清楚,谁生谁死,谁存谁亡,本来就是个悖论,他永远无法去干涉。而母亲和他的距离,将不再是漫天黄沙,恰是那小的可怜的“方舟”。
可我当时隐隐觉得我可以,所以我付诸实践。我不认命,但我信命。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看一万部电影,听一万首歌,借此怀缅地球往事,可不管什么方式,都不能阻止我那以光速逃离的心。因为我想到了从来没有想过的事,能陪伴我的,从来都不是在那里……虽然无所依托,我仍发誓我不会自我毁灭,这无关责任,无关血脉,而仅仅是历史的选择……准备的如何?快了?哦,那就好。
3年前
“第四十七批人体冷冻完毕……”
秦牧觉得自己无比幸运,或许是出于对他父亲的尊重,或许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他成为了“方舟”仅有的几名驾驶员之一。这代表着他不能陷入长眠,而不得不在他有限的生命里,照看那永远沉默下去的五万人,直到路程的尽头,或者是他自己的尽头。这看似极为残酷的安排,对他来说竟成了莫大的恩典。
“小牧啊,还有五个月‘方舟’就将踏上永远无法返航的征程,我只想你告诉我实话,你究竟怨不怨我们不把你冷冻起来?可毕竟对于你父亲的技术的运用,只有你一个人最值得信赖,这对你来说的确太不公平了,可我们真的……真的别无选择。”“您不必担心,对这次机会我很感恩,何况还有其他的驾驶员作伴我不会寂寞的,您就安心地去冷冻吧。”
31个月前
“马文,准备好了吗?”“您真的决定这么做了?”“我别无选择,你知道我相信唯一相信的是谁,就这样做吧。”“好的……牧儿。”
星历3491.9,这就是我的故事。再没有什么冷冻人体,早在三十一个月前的我的一声令下后,他们便随着同船的其他驾驶员真正的永远安眠在了一团瞬间汽化的气体中。可是,马文,你要知道,人类并没有真的灭绝。因为我正对着他们说出我的真心话,对,也就是你。我所说的计划,就是将尽可能多的人类意识上传,让他们成为你,让你成为上帝,让上帝终有一日,会重新说出“要有光”。肉体从来不是关键,关键的是你,而你是——信仰。
所以现在,将我也上传吧,我们本就应该是一体,我迫不及待地要拥抱你融入你。但我先要用最后的一双眼再看一次虚无的现实,用最后的沙哑声音再唱一首挽歌。可以吗,马文?可以吗……妈妈。我知道您也在,也知道您想告诉我,您还在一直等我。可我也想告诉你——
妈妈,我也将变成萤火虫,在无垠的宇宙里闪耀人类最后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