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车站见到齐雯的那一刻,章程俊就下定了决心,好好认个错,从此跟金荔美断了。
齐雯在车厢里,正隔着窗户对他招手。她和以前没什么变化,虽然化了淡妆,看不到鼻子周围的雀斑,但两只大眼睛下面深深的泪沟还是显出疲惫的样子,头发也有些乱了,浅棕色的马尾塌在肩上,一些细碎的头发已经飞出皮筋,散在衣服上,被静电弄得在空中炸着。上海离江安虽然只有五六个小时的车程,但齐雯最不爱坐火车,说自己晕车,这也是当初章程俊一决定回家,齐雯立刻就跟他分手了的原因之一。她说自己不喜欢长途跋涉,更不喜欢异地恋。
而现在,齐雯脸上正绽出笑容,像一朵向日葵一样发出明黄色的光,她从火车上一下来就扑进了章程俊怀里。
章程俊紧紧地抱着齐雯,虽然她身上散发着火车车厢里浑浊的气味,但他还是觉得一下子全身都温吞了,舒展了。这时的她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能让你完全松懈下来,但有时她又像刀枪不入的钢铁战士,像母亲,如果她把你揽在怀里,你就什么也不用害怕了。
章程俊用嘴唇轻轻抚摸着齐雯,她的头发,她的脸,这种久违了的感觉让他甚至留下了眼泪,他赶紧悄悄地把眼泪抹掉,毕竟已经是三十岁的大男人了。
“饿了吗?”章程俊托起齐雯的脸,像问一个小孩似的问道。
齐雯不好意思地挣脱了,摇了摇头:“坐了一上午都没动。”
“那也得吃饭,走,先回家,”章程俊接过行李箱,拉着齐雯的手向出站口走去。
齐雯脸上心里全是甜蜜,被章程俊勾着肩膀走出站去了。
两人紧挨着坐在出租车后排,章程俊的手握着齐雯的手,两人的小腿也紧紧挨着,虽然看起来似乎有些拘谨,但车厢里满是柔情蜜意。
齐雯来江安之前,两人就已经商量过了,齐雯把蛋糕店转让了,和章程俊一起,把他这间数码产品店改造成一家超市,从此安定下来,好好过日子。
只是章程俊的态度总有些飘忽不定,最初齐雯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章程俊正和金荔美打得火热,就支支吾吾地跟齐雯说得跟父母商量,毕竟这家小店是用父母的积蓄开起来的,虽然没怎么赚钱而且面临倒闭,但如果要关了它,也还得给父母一个交代。
可一段时间后,章程俊实在受不了金荔美爱耍小性子的脾气和那么多不三不四的朋友,就又让齐雯放心到江安来,说他父母一定会接受她的,实在不行他就先和她领证,生米煮成熟饭了,他父母不接受也得接受了。齐雯还是显得有些迟疑,但在电话里说,她会考虑考虑。
夏天过去不久,金荔美的脾气似乎也跟着气温收敛了起来,章程俊和她相处也越来越舒服了,他就又找机会跟齐雯说业主不好说话,另找店面房租又太高,等等。
这时齐雯却兴奋地告诉章程俊,她已经转卖了蛋糕店,也买了到江安的火车票,不久后就能见到他了!
章程俊一下子头皮发紧,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在上海的那几年里虽然和齐雯如胶似漆,但她毕竟大他七岁,还离过一次婚,他父母会同意吗?
可是和金荔美比起来,齐雯确实成熟懂事,也能帮自己不少忙,包括开超市的主意也是她提出的,现在她又要带着钱来,他能轻轻松松当上超市老板,何乐而不为呢?金荔美不过是一个发廊的学徒,如果父母不接受离婚的齐雯,恐怕更难接受18岁的发廊妹吧,在江安这个地方发廊妹就意味着小姐,不管你在再怎么说别人看你的眼光都不一样……
况且,她就算脾气收敛了一些,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很多事情都帮不到他,还总冲他大呼小叫的。昨天还因为他回了趟章家村父母家没跟她说,就发脾气一晚上也不理他,他给她打了两个电话,都被她直接按掉了,给她发短信也不回,他也懒得理她了,正好齐雯来了,金荔美一辈子也别再来找他才最好呢!
出租车在一条嘈杂的街边停下了,这是一个老住宅小区的门口,位置还算靠近市中心,最近正在面临街面改造。沿着小区墙外有一连串小商铺,熟食店,冷饮奶茶店,修脚按摩的门脸以及小学到高中的课外辅导班等等,都在各自清理着货物准备搬到附近市政府规划好的一个新的商贸中心去。
章程俊的数码商铺在一家复印摄影店旁边。他把门口写着“手机/配件/维修/入网”的纸板移开,打开店门,一股淡淡的烟草混合着印刷品的气味扑面而来。
店面不算大,但也不算太小,怎么也有十平米了,因为东西少,倒显得有些空旷:迎着门只有一个玻璃柜台, 里面摆着一些手机模型,后面的木头阁柜上凌乱地放着手机充电器,数据线等等,两侧的墙上挂着各色各样的手机壳。
柜台前面的两只吧台椅大概是为了客人来挑选手机的时候坐的,一只椅子上面的皮子已经破了,露出包在里面的海绵。整个店看起来破破旧旧的,最值钱的东西大概就是一台台式电脑,在柜台旁边的桌子上摆着,是章程俊开起这家店以后才买的,上面也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污垢,显示器右上角夹着一个球形的摄像头。章程俊每天就在这台电脑上打游戏,有客人来了就招呼客人,晚上关了店门以后也是用这个摄像头跟齐雯视频聊天。
走过柜台,有一张不大的双人床贴着最里面的墙角摆着,被子还胡乱地散在床上,靠着墙边摆着一个简易的布衣柜,衣服却都堆在窗边的椅子上。
“你平时就住这儿?”
章程俊点了点头,“我得看店啊。”
“叔叔阿姨常来吗?”齐雯把箱子放在墙角,把桌上只剩下汤的泡面桶扔了,又用纸巾擦了擦,才腾出一块可以放包的地方。
“不来,村里事儿多着呢,都得我爸处理,我闲了回去看他们,”章程俊一边说着,一边坐在电脑前打开了游戏。“就玩一把,”他头也不抬地说。
床头靠着的那面墙上有个小门,齐雯一拉开,一股恶臭袭来,她只好屏住呼吸走了进去。出来时,脸色却有些闷,章程俊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没什么,没什么。
章程俊带齐雯去了不远处的麻辣烫,让她随便点自己喜欢的,他请客为她接风。
齐雯面色阴沉,去冷柜选菜了。章程俊在桌子边想了半天,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才能哄好她,只好拿起手机又开始玩游戏了。齐雯回来时,似乎脸上的阴云都散掉了。
“这几年苦了你了,”她一边温柔地把菜下进锅里,一边心疼地说,“我拿了你最喜欢吃的鸭血。”
章程俊心里终于松懈了一些,他讨好地说:“还是雯雯好,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锅边升起袅袅的水雾,红油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地翻滚,齐雯轻轻笑了一下,问:“约了业主明天见面谈装修的事吗?”
“约好了,”章程俊正往锅里下羊肉卷,身边突然响起了一首节奏很强的流行歌曲。他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掏出来,按了一下,手机就立刻安静了。
“一会儿吃完饭你先在我那儿休息休息,下午我再带你到周围逛逛,你毕竟第一次来嘛,明天咱们再去见业主……”他接着说,可是话音未落,那首流行歌又响起来了。章程俊只好又掏出手机,这次把手机静音了,才安心地放了回去。
“怎么不接啊?”齐雯若无其事地问道。
“没事,没什么事,骚扰电话,” 章程俊有些心虚地笑着,捞起麻辣锅里的涮羊肉,放在齐雯的调料碗里。
齐雯不支声,只低下头吃羊肉。两人闷头吃了一会儿,章程俊觉得气氛不对,又问:“怎么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齐雯直直地看着章程俊,目光冷峻却平静。
“告诉你什么?”章程俊被齐雯盯得有些慌张。
齐雯仍然不说话,只是目光由冷峻转为失望。她低下头,继续吃羊肉。
章程俊更慌了,“你……你到底让我说什么?”
锅里的土豆片和鸭血也慢慢煮好翻腾起来了,齐雯往自己碗里夹了一些菜,还是自顾自地吃着。不一会儿,眼泪却吧嗒吧嗒流下来,滴在饭桌上。
“雯雯你怎么了?”章程俊和齐雯认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她哭,就是他回家的时候她要跟他分手,也只是在两人最后吻别的时候红了眼圈。
他走到齐雯那一侧的沙发, 在她身边坐下,一只手搂着她的肩,一只手用纸巾给她擦着眼泪:“雯雯,别哭了,都是我不好。”
齐雯抬起头,瞪着章程俊,红红的大眼睛不断地渗出泪水, 像把一辈子的委屈都流出来了,章程俊便绷不住了。
“……今年三四月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儿,当时没想着你真能来,我以为你就是说说呢,真的,” 章程俊始终看着桌上的油渍,偶尔抬头瞥一眼齐雯,又立即把眼睛转到别处去。
“但我知道我爱的是你,所以我正打算跟她分手呢,我现在就跟她说,”章程俊掏出手机要打电话,却被齐雯按住了。
“床都上了,总要当面给个交代吧,” 齐雯说着,又不禁抽噎了起来。
章程俊把哭得一抽一抽的齐雯紧紧搂在怀里,“那我叫她出来,雯雯你别伤心了,我这就说。”
平静下来后,齐雯看着章程俊拨通了电话。
“喂,”手机里传出一个略微有些沙哑,粗声粗气的女声,讲着齐雯听不懂的江安话,声音里的怒火比桌子中间煤气炉上正烧着的也许还旺一些。
章程俊也用江安话回答,声音格外镇定,甚至有些强势。电话那边的女声越来越大,章程俊的声音也渐渐升高了,到最后甚至吼了起来,但当他转过脸来跟齐雯说话的时候,却又温柔起来:“今天晚上9点行吗?我叫她出来。”
齐雯点了点头。
章程俊就又跟电话里的人说了几句,气呼呼地挂了。
“我其实早就想跟她断了,太烦人了,”章程俊一边把手机装进口袋,一边瞄了一眼齐雯。
齐雯扬扬下巴,示意他回座位,说,“我跟你一起去”,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让人无法反驳。
在齐雯的追问下,章程俊把自己如何在网吧认识了金荔美,如何和她从一起打游戏一起吃饭到后来有了肌肤之亲都告诉了齐雯。
“就是那段时间你总说和朋友去网吧通宵的时候?”
“对,”章程俊稍低了低头,“我当时真没多想……其实我到现在都没觉得和她是男女朋友,就觉得她是一个小孩儿,整天缠着我陪她胡闹,我不可能跟她认真……”
“晚上跟她说清楚吧,”齐雯淡淡地说。
饭后齐雯跟着章程俊回到了住处,章程俊半哄半试探地跟齐雯亲热,齐雯也没有拒绝,两人缠绵之后,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
章程俊以为齐雯不生气了,可她看上去也并不高兴。章程俊知道自己无法揣摩她的心思,更不敢直接问她,他能做的只是小心翼翼地陪着齐雯,生怕再惹她不高兴。
章程俊和金荔美约好的见面地点是江安公园,这个免费的江边公园夏天时总是被各种各样乘凉的人填满。他们摩肩擦踵,身上散发着浓浓的花露水味,年轻小伙总是三五成群,一边大声开着玩笑,一边用最自以为是的姿势走路。女孩子们则往往两两结伴而行,互相交换着自己或别人的秘密。老人如果不是健步如飞地快走着,则是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推着童车里的小孙子,和身边的老伴一起在这夏日傍晚温吞吞的水气中闲散地踱着步子。
而现在天气凉了下来,公园的夜晚又变得空落落的了,连雷打不动的夜跑族也改成了晨练——毕竟这里晚上路灯幽暗,时不时也发生过抢劫强奸之类的暴力案件,只有囊中羞涩的学生情侣才会在傍晚来这里,在一棵树后或一块阴影的庇护下满足各自高涨的荷尔蒙。
章程俊刚认识金荔美的时候总带她来这,倒并不是因为他没钱带她去小旅馆,而是他不愿意出这份钱,更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和一个发廊女在一起厮混。虽然他也知道金荔美不过18岁,身上应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甚至还把她的女儿身给了他,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左顾右盼,生怕发现熟人。
金荔美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在乎和章程俊在黑暗中滚得满身是草,只要他天天夸她几句,或者带她去网吧陪她玩通宵,又或者在她随时随地爆发愤怒的时候哄哄她,跟她认个错,她就能什么都听他的。只是后来慢慢天气热了,他才不得不带她回到自己的住处。
金荔美裹着一件丝光面的棒球外套,咯咯吱吱地踩过还没完全枯萎的杂草,走上公园里那座小山。她的超短裙也是带亮片的,袜子只到膝盖,露出纤细的腿型,又白又嫩,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健康和活力,也把这10月底夜晚凛冽的空气衬托得更加寒冷。齐雯一直盯着金荔美露出的那一截大腿,面色凝重,不说一句话。
金荔美一边拨开杂草,一边用江安话叫着章程俊,虽然江安话难懂,但“俊哥”两个字叫得很清楚的,金荔美带点撒娇的腔调,让齐雯身边的章程俊一直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章程俊试探地看了一眼齐雯,请求地说:“我去接一下她吧,她晚上看不见路”。齐雯没吭声,过了半晌才说:“去吧。”
章程俊忙走到金荔美旁边,一下子被她拉住了手,他紧忙挣脱,这让金荔美恼了起来,用江安话问:“你干什么啊?”看到走近他们的齐雯,金荔美才愣了一下,扭头问章程俊这是谁。
章程俊用普通话说:“这是我女朋友,雯雯,”又说:“说普通话,雯雯听不懂土话。”
金荔美仍然怔在那里,金色的齐肩卷发在微弱的霓虹灯下发着橘红色的荧光。
“你们不是早就分手了吗?”金荔美说普通话的声调稍微带一点江安味儿,配上她那粗粗的嗓音,有种说不清是俏皮还是直爽的可爱,齐雯只不愿正眼看她。
“分了,但现在又好了,”章程俊的声音弱了下去。“总之,我以后不能再见你了。”
金荔美化了浓妆的脸显得更加惨白:“那我是你什么人?我不是你女朋友吗?”她推搡着章程俊,紧握的拳头在他身上砸出一阵阵闷响。“你没人陪就来找我,玩腻了就一脚踹开?”
章程俊被逼得一直退到了长椅附近,一个趔趄险些倒在齐雯身上,齐雯敏捷地躲开了。
“是我不好,”章程俊最后被逼到一颗树下,“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你要想打我就打吧,但是我不能再见你了。”
金荔美扬手“啪”地一声打在章程俊脸上,自己却大哭了起来。
“你说分就分?没那么容易!”金荔美冲过去紧紧地抱着章程俊,想往他怀里钻,章程俊却死死地抱着胳膊躲着她。
“小美你别这样,”他紧张地看了一眼坐在长椅上的齐雯,把金荔美往旁边推,“我和你真的不合适,我爱的是雯雯”。
“可是你不久前才刚刚说过,你要娶我,你要爱我一辈子,都是骗我的吗?”
“……那时候是真心的,”章程俊一边躲着金荔美,一边望着齐雯,显得手忙脚乱。
“骗子!”金荔美突然松开了章程俊,“亏我怀了你的孩子!”她狠狠地瞪着章程俊,怨恨和委屈似乎化成一支沾着毒药的箭,嗖地射在章程俊脸上。
“你说什么?”章程俊瞪大了眼睛,一下子懵了。
“我怀孕了!”金荔美憋着一股气,她缩着脖子背站在章程俊面前,身体僵硬,全身都像在发抖。
“怎么会?”章程俊嗫嚅道:“你骗我吧?”
“那天我本来想查了就告诉你,但你回家也不说一声,我一个人在你店里睡的,验孕棒还在你厕所的纸篓里,不信你回去翻!”
“不可能啊,我每次都……”章程俊站在原地,脑子里一团乱麻,他望向齐雯,幽暗的灯光下,她脸上的表情全是受伤两个字。她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默默地转过身,朝公路的方向走去。
“雯雯你别走!”章程俊急忙把齐雯拦了回来,“你让我想想,今天这事我确实没想到……”
金荔美却只是哭,洪水决堤般地大哭,她双手插进头发,整个上身缩成了一个拱形,像是被委屈压弯了腰,又像是一个愤怒的问号。
章程俊愈发烦躁,只好先把齐雯按在长椅上坐下,又走到金荔美身边说:“你别哭了, 别哭了行吗?”
金荔美霎时间忍住了哭泣,哀求地问道:“那你不要跟我分手好不好?”
章程俊眉头紧锁,几次似乎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最后只恨恨地说了一句:“你今天真是将了我一军!”
“你还怪我?你上个月还说等新店开了就带我去见你父母,你说结婚以后要跟我生两个孩子,这才过了几天?”金荔美悲从中来,又崩溃哭了起来。
章程俊被她说得心烦,用拳头砸向一棵树,叹气道:“我现在有点乱。”
夜幕下,整个公园格外安静,金荔美的哭声仿佛延长了时间的流动。哭了一阵子,金荔美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地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齐雯。
“姐姐,求你回上海去吧,上海那么大,你一定能找到更好的人的,我从小没有父母,我只有俊哥,”金荔美看了一眼旁边的章程俊,他也正看着她们,目光空洞又焦灼。
齐雯下意识地往后靠,却并没有退让的意思:“我和他先认识的……”她沉着而坚定地说。
“可是你们已经分手了,现在我才是他女朋友!我和他连孩子都有了!”
“你以为我就没有为他打过胎吗?”齐雯的语调里也有了哭腔。
金荔美愣了一下,转头看章程俊。章程俊这时却不敢看她们了,低着头不停地踱着步子。
“实话告诉你,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一直和我没断,我们已经5年了,拆不散的,”齐雯恢复了冷静,甚至有些冰冷。
金荔美便又哭了起来,她抱着双膝,蜷缩着身体蹲齐雯脚边,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齐雯只盯着旁边的空地,对她视而不见。
章程俊却踱到了金荔美身边,蹲下跟她说:“小美,要不然我出钱,你去把这孩子做掉吧?”
金荔美看着章程俊的靠近,眼里刚刚生出了些许希望,却又被瞬间浇灭,她把头埋在膝盖中间,哭得更厉害了。
齐雯倾下身子,语调稍微柔和了一些,对金荔美说:“你年纪还小,机会还有很多,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对,你还小,你会遇到真正爱你的人的,”章程俊也走到了齐雯身边,附和着说。
“你难道真的一点都没爱过我吗?”金荔美盯着章程俊的眼睛,伤心和愤怒化成灼人的火,吞噬着章程俊。
章程俊低下了头:“我和你……是一时糊涂。”
“好!我记住了!”金荔美霍然起身,拔腿就走。
“等等!”章程俊叫住了她,“你去哪儿?”
“到章家村去,我要让村里人都看看村长的儿子是个什么东西!”
“你疯了吗?”章程俊按住金荔美的肩,把她拽了回来,“你不要脸了?到处说这事?你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
“都这样了还要什么脸!我反正无依无靠,不像你,你就等着全村人戳你爹妈脊梁骨吧!”
“那你就说去吧,反正你一个女的都不怕,我一个男的怕什么?”章程俊赌气地说。
“你……”金荔美怒目圆睁,却说不出一句话。
章程俊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走到长椅那儿坐在齐雯边上,掏出了手机看了起来。齐雯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金荔美放声大哭,双手捂着脸瘫坐在了地上。章程俊坐了一会儿,还是起身走到了金荔美身边。他轻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温和地说:“小美,我知道你跟着我受委屈了,我多给你一些钱,你去把孩子做掉,剩下的就当是对你的补偿,你就别闹了,行吗?这事闹开了对谁都不好。 ”
金荔美并不回答,只是昏天黑地地哭,像把全世界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章程俊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转头看了看齐雯,又跟金荔美说:“五千吧,行吗?”
“我觉得我就像一个叫花子……”金荔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六千?”章程俊眉头紧了起来,“六千真的不少了,你一个月才赚不到一千块钱……”
“我赚钱多少跟这有关系吗?这是一个孩子,一条人命!”金荔美把“人命”两个字说得格外重。
“小美,你也知道我最近正要开新店,手头没什么钱,还是雯雯带了钱来我们才能把房租续上,”章程俊紧张地看了一眼齐雯, 提高了音量:“而且你那孩子到底是谁的,还说不清楚呢……”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金荔美叫道。
“你们发廊里有那事,我说的没错吧?你是说你没做过,但……”
话还没说完,金荔美就扑上去打章程俊的脸。章程俊用手一挡,被金荔美抓住,狠狠咬住了他的手。章程俊疼得龇牙咧嘴,另一只手扯着金荔美头发,金荔美却还是不松口。章程俊在上海的那几年做的是保安,拳脚功夫也学过一些,情急之下一掌劈在金荔美脖子上,顿时让她脸朝下栽倒在地上。
章程俊的手背上两条深深的牙印像着火了似的疼,鲜血从牙印里渗出来,在章程俊手背上画出了一张冒血的嘴。
齐雯这才匆匆走来,拿出纸巾递给章程俊:“你的手……”
“没事,”章程俊把纸巾盖在伤口上,很快就殷红了一片。
“她……”齐雯转过头去,见金荔美面色惨白,便用手去摸她的鼻息。
“应该只是晕倒了,一会儿把她送回去就行,就说她喝醉了。”
齐雯却摇了摇头:“没气了。”
“不可能!”章程俊立刻起身也摸了金荔美的呼吸,甚至忘记了疼痛,把受伤的那只手猛地砸在地上。
“操!我怎么忘了她有病!”章程俊焦急地看着齐雯:“她就是因为一生出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不到两岁她爹妈就把她扔在福利院了。”
齐雯很快冷静了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章程俊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赶紧送医院吧。”
“她已经没气了!”齐雯说,“送到医院,你想坐牢吗?”
听到“坐牢”两个字,章程俊全身一个激灵,仿佛整个人都垮了。
“那……那我怎么办?”
“你确定她是孤儿吗?”
章程俊点了点头,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是想……”
“不能让人发现她,否则你就完了,”齐雯语气笃定。
“对哈,她上班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经常跑到外地去玩,招呼也不打一声,”章程俊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齐雯又一次充当了他的救命稻草。
章程俊和齐雯一起把金荔美的尸体拖到附近的一座垃圾场,阵阵恶臭不断地钻进他们的鼻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两人蹑手蹑脚地抬着尸体,也不敢用手机照亮,生怕被人发现。终于,在一座垃圾山后面,他们把金荔美放了下来,又从旁边的垃圾里捡来木板和铁片,开始挖坑。
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埋着头挖了大半宿,终于在一堆垃圾下面刨出了一个半米深的土坑,把金荔美埋了进去。填土时,金荔美突然微弱地咳嗽了两声,章程俊吓得往后一瘫,倒在了地上。齐雯也一惊,愣了一下,但立刻回过神来,加快了埋土的速度。
“你愣什么?还不快点埋?她活了,你就得死!”齐雯压低着嗓子冲章程俊吼道。
章程俊这才起身,重新开始往坑里填土。金荔美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喊不出来,只是不断扭动着身体挣扎着,像一只硕大的虫子在土里蠕动。慢慢地,土越来越厚,金荔美也越来越安静了。齐雯和章程俊又在土上盖了厚厚的几层垃圾。整个垃圾场都安静了下来,仿佛听得见两颗心跳的声音。
一阵秋风吹来,齐雯和章程俊才突然感觉到冷,各自抱着胳膊发起抖来。夜空中一颗星星都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时间了。
天亮之前,章程俊总算带着齐雯走回了住处,他们一路挑着黑影下走,像两个漂泊的鬼魅,进门后才敢开灯。他们脱去一身又脏又臭的衣服,不约而同地走到了厕所,懒得看对方一眼,或跟对方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冲了个热水澡,这才躺下,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和业主的谈判自然是取消了。章程俊和齐雯在数码店里窝了几天,白天关着门睡觉,天黑了才起床出去买点吃的,吃完之后,章程俊趴在电脑前打一夜游戏,齐雯则洗洗刷刷地收拾房子,有时也用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上网。
过了三四天,齐雯问章程俊,什么时候再约业主出来。
“还约?”章程俊暂停了游戏,拧过头来看着齐雯,他两只眼睛下挂着严重的黑眼圈,脸上失去了光泽,下巴上也长出了横七竖八的胡渣,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不然呢?你想这样下去到什么时候?”齐雯从外面收了一沓衣服回来,放在床上开始一件件地叠起来。
“不知道,”章程俊把脸转回去,继续打游戏。
“今晚早点睡吧,别又熬到天亮了,明天就给业主打电话,”齐雯一边叠衣服,一边自顾自地说着。
章程俊没有回答,电脑游戏里的厮杀喧闹地进行着,不断发出刀剑的撞击声和不知什么怪物的咆哮。
“跟你说话呢,”齐雯放下手中的衣服,瞪着章程俊说。
章程俊却像没听见似的,过了一会儿才说:“要不咱们跑吧?”眼睛依然盯着电脑。
“跑?去哪儿?你跑得掉吗?”
“那也不能呆在这儿等着,万一有人……发现了怎么办?”章程俊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不是让你发短信了吗?”
“我就用小……她的手机跟她老板说了去外地找朋友,也没说去哪儿,万一她老板打电话来问呢?”
“不是说了不回来了,让她老板别找她吗?”
“……反正我不想在这儿再呆下去了,每天都睡不好觉。”
“又梦见垃圾场的狗咬你了?”
“想不起来了,”章程俊头发凌乱,已经好几天没洗了,散发着一股油腻的汗味。他走到齐雯身边,比她高出了一个头,却低着头像孩子似的哀求她说:“雯雯,咱们走吧,你说去哪儿都行, 我都听你的。”
齐雯双手捧着章程俊的脸笑着说:“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你在上海遇到那么多瘪三无赖,也没见你怕过啊?”
“那些不过是小混混,穿着制服挥两下电棍他们就吓跑了,”章程俊把齐雯的手拂掉,“你知道吗?我天天这样睡不好,我都怀疑是不是她的鬼魂缠着我——不止她,还有——孩子……”
齐雯哈哈大笑起来:“你也太可爱了吧, 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吗?”她张开双臂,把愁眉不展的章程俊搂在怀里,在他耳边温柔地说:“别害怕,她要是敢回来,我就帮你把她打走,打入十八层地狱!”
章程俊有些失望地轻轻叹了口气:“咱们真的不走吗?”
“就算要走,也不能现在走,现在走不等于告诉别人你有问题吗?”
章程俊仍然愁眉苦脸,他头上竟然有了白头发,齐雯不知道是这几天长出来的还是她之前没有发现。
“你按我说的做就行了,今晚早点睡,明天继续开门做生意,约好业主谈判,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你表现得越正常,就越不会有人怀疑你,怀疑我。”
章程俊点了点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齐雯把他搂在怀里,轻轻地吻了他的额头。
不久后,齐雯和章程俊的超市就开起来了。第二年春夏之交的时候,章家村村长在家摆了十几桌酒席,让章程俊和齐雯风风光光地结了婚。
章村长本来不同意儿子和一个年纪那么大的二婚女人结婚,但看齐雯带着丰厚的嫁妆,开超市也挺能赚钱,又把里里外外打点地井井有条,也就点了头。
酒席全是章程俊妈妈一人操持的,三十岁的儿子终于娶到了媳妇,老太太的一桩心事总算了了。虽然齐雯是二婚,但很会讨村长和村长老婆的欢心,每次去章程俊家都带着礼物,又是洗菜摘菜,又是刷锅刷碗,村长老婆也就慢慢放下了心里的芥蒂,见着街坊邻居还不时夸几句这没过门的儿媳妇。
齐雯也乐得甩手让她操持婚事。推说超市里忙,自己抽不开身。这话倒不假,超市里大大小小的事几乎都是齐雯一个人在忙。她不但任劳任怨,看来还很享受这忙碌,每天脸上挂着笑,见了谁也不忘嘘寒问暖几句,卖东西时也不斤斤计较,总帮张家大妈抹个零头,或给李家大神一个鸡蛋。很快,齐雯就和街面上的老老小小打成了一片,超市的生意也日渐兴隆起来。
金荔美的尸体始终没有被发现。也许是因为章程俊的假信息起了作用。没有人报警,也没有人来找过金荔美,仿佛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在这个街面上存在过。章程俊和齐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渐渐地不再谈这件事,就像它从来没发生过,或者至少从来没在他们的记忆里发生过。
只是章程俊的话慢慢变少了,和齐雯的神采奕奕相反,他像一只秋天的茄子,日渐萎靡了下去。章程俊整天坐在收银台里,却从不收钱,只沉浸在电脑游戏的刀光剑影中,有客人光顾,跟他打声招呼他也爱理不理,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唯独在齐雯面前,章程俊才活了过来,他对她傻笑,她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就连晚上上厕所也要她陪着。
村里人都夸章村长的儿子找了一个又贤惠又能干的老婆,夫妻恩恩爱爱的,真是一段好姻缘;背地里虽然也会津津有味地讨论章程俊怎么怕老婆,齐雯怎么瞎了眼,看上这么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但也是处处透着羡慕或嫉妒的。
因而齐雯不在章程俊身边的时候,偶尔也有人故意觍着脸问他,那发廊的小姑娘哪儿去了,章程俊就像被吓着似的,一下子拉下脸来,要么冷冷地说句“不知道”,要么就什么也不说。那人便哈哈一笑,自己的玩笑又得逞了。
齐雯一开始还留心听着,想看看章程俊是不是还想着金荔美,但她发现其实自己完全不用担心。章程俊每天晚上都必须要抱着她才能睡觉,她如果不上床,他就无论如何也要等着她,否则他宁愿不睡觉。
齐雯的脸上溢着幸福的光,不久后,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章家上下除了章程俊,都是喜气洋洋的,村长夫妇只顾着眉开眼笑,却没注意到儿子的异常,只以为他要当爹了,心里有些不适应。
就在村里人都在向章家村村长夫妇道喜的时候,齐雯却突然消失了。她跟公婆说娘家有点事,要回去几天。村长夫妇虽然觉得有些突然,但既然媳妇都这么说了,也不好不让她回娘家。自从她来江安这一年多,还从来没回过老家,结婚的时候家里人也没来一个,说是母亲早逝,父亲瘫痪在床,一直由哥嫂照顾,都抽不开身来江安,只寄了礼金过来。
村长特意去火车站买了两个人的车票,让章程俊跟着一起去看望泰山,全然没注意这时的章程俊已经表情有些呆滞,一声不吭地跟在齐雯后面,像是她的影子,又像是她神志不清的傻儿子。
村长发现章程俊确实有些不对劲的时候是第二天早晨。本来说好要带着新女婿一起回家的齐雯,在临走前一天的夜里不辞而别了。
早晨当章程俊发现身边的床上是空的,厕所和超市的每一个角落也都没有齐雯的时候,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起来!不嫌丢人!”村长匆匆赶来的时候,章程俊周围站着好几层看热闹的人,他一脚踹在儿子身上,跟在他身后的村长夫人赶紧把围观的人群哄散了。
章程俊却把村长的脚死死抱住,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嘴里含混不清地哭喊道:“雯雯,别走……别走!”说完又不住地亲吻村长的小腿。
这可把村长夫妇吓坏了,他们赶紧叫人把儿子弄回章家村,同时派人去火车站找齐雯。
那人回话说,找遍了整个车厢也没见到村长大肚子的儿媳妇。
村长也顾不得再去火车站,他好不容易把儿子关进卧室,却听着他不住地哭闹,喊着齐雯的名字用拳头砸在门上,简直要砸出窟窿来。村长怕儿子伤害自己,又进去把他绑在了床上,之后在他身边默默地坐着,又是心痛,又是窝火。
章程俊在家哭嚎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安静了下来,但不吃也不喝,谁问什么也不说话,每天只躺在床上盯着屋顶的天花板,活像一具睁着眼的尸体。他唯一有些反应的时候是晚上,一定要开着灯,否则就哭闹不止,仍然不说话,只是大哭大叫。
远近的大夫都来看过了,一个个都摇着头,说不行只能去精神病医院鉴定一下了。可村长哪肯送自己三十岁出头刚结婚的独苗儿子去精神病院?
“一定是中邪了!”他对旁人说。
然而当道士来摆开排场作了一通法事之后,章程俊仍然没有好转,村长夫人便哭了起来:“别折腾了!去把儿媳妇找来!我儿子就是中了她的邪了!”
村长这才想起那莫名出走的儿媳妇。由于齐雯从没给过她老家的具体地址,村长只好去派出所,跟民警讲了半天自己儿媳妇的样貌特征,希望警察能帮忙找回家里的这个失踪人口。
正当村长说着,一旁年龄稍微大一些的警察不知听到了什么,兴冲冲地把村长叫到自己的电脑旁,指着屏幕上的照片问:“是她吗?”
村长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下那张并不十分清晰的照片,虽然头发的样式不同,胖瘦也略有出入,似乎照片上的人稍微圆润些,也年轻一些,但这分明就是自己的儿媳妇齐雯!村长的嘴角刚要上翘,却发现屏幕上方赫然写着“通缉令”三个字,一时间双眼发蒙,差点歪倒在地上。
民警把村长扶起来,向他解释道,照片上的人名叫秦丹丹,十几年前在家里床上乱刀砍死了丈夫和丈夫的情人之后,不知所踪,至今仍然在公安系统全国通缉犯的名单里。
“这个秦丹丹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去年上海那边收到举报说有个开蛋糕店的女老板有点像她,就两三天时间,民警去抓的时候她已经跑掉了,这次又是这样,”年长一些的警察说道,“我们在火车站和长途车站都安排了人手,目前还没发现她,现在只能把通缉令做出来贴到人多的地方试试看了,希望她还在江安。”
村长几乎完全恍惚了,民警叫了他半天,他才回过神来,恳求年长的警察:“你们一定要找到她!我儿子就是被她害成神经病的!”
年长的警察先让人去倒了杯水,把村长扶到椅子上坐下,之后自报姓名胡一峰,在本市临江区公安局刑侦大队担任副队长,这次专门负责抓捕秦丹丹。
“老伯,你放心,你好好配合我们调查,我们一定能抓住她!”胡一峰目光坚定地说。
章村长录完笔录之后,是被警车送回家的,跟车的民警还顺便给村长夫人做了笔录。章程俊始终扒着卧室窗户看着民警,眼神空空的,像两只黑黑的无底洞。跟他说话也全无反应,民警只好申请让他去做精神鉴定。
之后胡一峰还来过章家村几次,或者找村民做调查,或者找村长夫妇了解情况。始终没有齐雯的消息,但章程俊的精神鉴定结果却出来了,他并没有精神病,只是受了些刺激,有些应激反应罢了。
胡一峰正说着,另一辆警车停在了章家的院子外面。一个年轻的警察拿着手铐从车上下来,大步流星地走到胡一峰面前说:“胡队,江安公园垃圾场的女尸鉴定结果出来了!死者金荔美,18岁,本市人,欣欣发廊洗头工。发廊老板说,去年10月29日晚,金荔美说和去和男友约会,此后再没出现过。她男朋友——就是我市章家村村民章程俊。”
一屋子警察,村长,村长老婆全都把脸转向了卧室窗户,章程俊还是扒着窗户看着他们,只是这时,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恐惧。